李亚伟说他曾经也住在玉林,但如今搬出来了,玉林早已没落,而据他所知,他身边许多人也陆续搬出了玉林。如今的玉林与昔日早不能比了,在过去,“白夜”的主人翟永明曾经用巴黎左岸来形容这个地方。
玉林昔日成名的,除了“白夜”,还有一家被称为成都地下摇滚基地的“小酒馆”,如今“小酒馆”在芳沁路又开了家新店,演出多在新店,而唐蕾如果在成都的时候,去的也是新店。
我到小酒馆芳沁店的时候,晚上9点还不到。来之前,我一直在思考,或做着心理准备,寻思着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想象着扒开人群,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觅得那个正在呼朋唤友的唐姐。这地方实在太有名了。
但一切竟然是安静并略带寂寞的——这并不是一个演出的夜晚。然后怯怯地走进一个满头金白色乱发的人来,怯怯地询问,怯怯地掏出钱包购买了某张看来是门票的东西。他的样子比我的朝圣显得更朝圣,终于让我觉得没来错地方。
然后唐姐来了。一身宽大的衣裳,灰色,棉麻制的舒服料子,随意束着马尾,她说那头发平时会披着,显得年轻,而那天她刚从北京回来不久。那多少会令长途旅行之后的她显得更精神,但她讲起话来依然弯弯的笑眯眯的,声音依然平和温柔。
她如今的许多日子都在北京,陪伴着将要考高中的女儿,在远离北京市区的某个郊外,过着简朴并有规律的日子。她每天早上六七点便起,自己买菜做饭,然后遛遛狗。有一天她问女儿,“觉得妈妈现在幸福么?”她女儿便说,不再熬夜的她如今气色好了,烟也不抽了,烧菜水平长进了,还有个这么聪明乖巧的女儿陪伴,怎么会不幸福?
或许很难想象,这位成都的摇滚教母(或者以唐姐自己的话来说是“摇滚保姆”)竟能忍受如此清净平淡的生活。但对唐姐来说,只要舒服,生活与生活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之前轰轰烈烈地办小酒馆的是自己,如今实实在在做个好妈妈的也是自己,不同的人生阶段,想做就做顺其自然。她从来不接受任何的逼迫,而真正想做的事情,比如戒烟,便可以痛快做了。她一生都随意,并没有刻意去寻得自己的方向,逆反自己的人生。她昔日上山下乡是主动向父母提出,为换得姐姐早日回城;下了乡,她爱站在田间地头唱歌,与人欢喜;去德国,是因为那位来自德国卡塞尔大学的教授来中国时得到她许多无条件的帮助,才觉得她真诚努力,邀她去进修;而在德国学自由艺术的时候,她在教授的鼓励下,得以花一年的时间周游各地打工看演出;而回到国内,她只不过因不愿早起,便办起一间想让朋友们偶尔能来坐坐的“小酒馆”。看她每一个人生的转折,都好似命运的安排,但若非其中的热情与激情、真诚与诚实,可能每一段的故事都会有不同的结果。而热情与激情、真诚与诚实,在最后被唐姐归结为摇滚精神。
“也许成都真的是一座没有太大野心的城市吧。”我突然冒出一句。我虽然不愿轻易地将个人描述成一个城市的缩影,但我们生活在某个城市,长成某种性情,总有某种理由。
那天晚上,唐姐约我去“小酒馆”新开的一家餐厅,在荷塘月色,一片很大的荷花池的中间。这家小酒馆唐姐如今交给以前家中的保姆王姐打理,烧的是自贡家常菜,鲜美可口。她那日还叫去了“阿修罗”的主唱泰然,叫去了“声音与玩具”的主唱欧波,还有林竹,一位从十八九岁开始便一直追随着成都地下摇滚的乐迷——甚至在她到了日本求学那段时间,也不放弃;还有蔡鸣,小酒馆的摄影师,他总是把小酒馆的演出忠实地记录下来。
那日阳光出奇的好,这样的天气在成都颇为罕见,在有着柳树与桃花、阳光与竹椅的傍晚,我们看着天空渐渐变得深沉,然后转为一种说不出来的蔚蓝,月亮圆得发出了银色的光芒。泰然于是趁着月色缓缓吹奏起来,那一刻我想象不出撕心裂肺的叫嚷,只知道音乐与真正爱它的人总是如影随形。
我与锦里无缘,一次去是夜里,那里的灯笼实在太红,那样妖气四溢,与阴暗幽湿的空气彼此入侵着,好像随时要破茧而出,大吼大叫。
第二次去,下起了大雨,白天的红灯笼“端庄”了许多。我记得我在熊猫屋中无趣地盘桓,尽可能地在屋檐下避雨,然后拐进一家叫做“繁花似锦”的咖啡馆,而从中心位置只能容一人独立的表演台来看,这里到了晚上便是酒吧,并奉行酒吧一切幽暗多情的准则。座位挤到仿佛我立马能揪起邻座的衣领,东西难吃得让人怀疑里面的成分,但这儿依然高朋满座。在这样的一家店,座椅也非多高档豪华,但出奇舒服,那种舒服是家里老沙发的那种,靠着临街的美人靠和雕花木窗。雨还在下,透过两盆花间的蛛网,一条浅浅的小溪正奋勇腾跃着。
这里与宽窄巷子截然不同,好似默默地有着俗到了大雅的格调。但成都一向是没定性的,“荣桂堂”昔日老板唐希鹏说成都属于坤地,是混沌中的混沌,向来与理性思维无干。锦里刚起来时,成都人都将锦里当成了成都的代表,等宽窄巷子出来的时候便坚决反对,而时间一长久,便又觉得宽窄巷子便是成都的本来模样,锦里却似慢慢落了下风。
成都的咖啡馆总能展现出一副随意的面貌。玉林的宾诺咖啡,好像旧时火车车厢一般的卡座,很普通的地方,我走入时,就好似走进学生时代校园边上的某个小咖啡馆,竟有种出人意料的随意和简单。周围有人在看厚重的书,还有拿着笔记本电脑的,角落的桌子边还聊着怎么办个新电视节目。这里一切都显得新奇有趣,好像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正在酝酿着巴黎咖啡馆式的某种革命。而实际上,作为一家咖啡馆的本质,不就是如此么?鄙视一切装腔作势的东西,无拘无束的成都,总是轻而易举地便能抓住某些更本质的东西。
我对宾诺的咖啡倒并没有深刻的印象,吞拿鱼三明治是出奇的好吃。咖啡馆必然带有餐食已成了成都咖啡馆的某种标志,确实是这样,成都人有将任何地方变成自己盘踞地的本能,不管它之前是咖啡馆还是什么,成都人自然有本事趴在店中不走,这样的结果便是,你总得给他们搞点吃的。
我去平乐古镇去得不巧了,正闹着洪灾,市区一切安稳,越往外走,越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离成都市区百公里不到的平乐古镇,多少显得凌乱,但游客已有不少。踩着还沾染着些许污泥的水泥地面,沿着混成黄泥水的白沫河,然后我看见左边那户开餐馆的正用强劲的水管喷射着地上的泥巴,而右边一户,却正在三缺一地打着麻将。任何事都不能阻挡成都人的闲情逸致。桥头上,“一米阳光”客栈的老板正为行人与他的狗打着鼓。
不管如何,成都人的生活似乎总不会变化,但也许变化正在此刻,在香格里拉的一侧,已建起了兰桂坊,虽然店家们还未全部入驻,但利苑已经开了,正宗的粤式风味,已经做好了冲击本地口味的准备;而在另一侧,则是水井坊,那条有着不少凋零破败的老建筑群的街巷将要被好好改造,而说不定有一天,它会好像宽窄巷子代替锦里一样代替宽窄巷子。
对成都来说,除了舒适的当下,没有什么值得真正一成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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