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是市场经济的捍卫者,也是中国争议最多的经济学家之一,他对中国经济形势、收入问题、腐败问题、房价问题、经济学信念问题等诸多问题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近日,他做客网易,就如今中国企业家的处境以及未来发展趋向做了观点阐述。
张维迎认为,企业家的责任是创造利润,利润是对企业家承担责任的回报。但是政府干预使得企业家的行为发生扭曲。企业家不再把心思放在创新和创造利润上,而是放在和官员搞好关系上。“因为你政府的权力干预之后,包括救市的政策,你控制资源,只要你控制资源,就有人来‘捣鼓’你,有人动这个心思,这样就使得企业家的能力、配置发生了错误。”张维迎告诫企业家:“也许你短期看是这样的,但是政府不可能长期帮你的忙的,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做好自己的事。”
以下为其观点全文:
权力与干预导致腐败
权力导致腐败。农民没法儿腐败,不是农民觉悟高,是他没有权,这是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如果一个政府部门拥有的权力特别大的话,你监督它就变得非常非常的难,那么这个权力它就可以用于寻租,肥自己,损害大众。所以凡是有权力过大的地方一定是腐败得更严重。如果我们调查一下中国各个部门,我们用一个概念叫含金量,一个权力的含金量有多大。“含金量”大的机构腐败一定最严重。比如现在我们看到的好多交通局出问题,为啥呢?现在高速公路的建设投资太大,如果没有这些公路建设,那么这个部门就腐败不起来。
还有一些特殊的政策,看起来好像是挺好的,实际上它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导致了腐败。像我在书里面有一章谈到的就是关于《反垄断法》的忧虑。反垄断大家觉得是一个很好的事情,但是你看看郭京毅这个事情发生以后,《反垄断法》的好多东西变成来执行这种政策、法律的人的谋私的手段了。好比一个生产铅笔的人、生产打火机的人,他的资产也可能很大。我知道中国有一个生产假发的企业也做得很大,国际市场上让它占了百分之几十了,你去反垄断它干吗?好多的政策也许出现的初衷是好的,所谓改进效率,促进公平啊,但是最后本身一定会变成腐败的根源。而腐败本身又导致了更大的不公平,不仅是不公平,是不公正,这个正义比一般讲的公平更重要。
现在我们有一些廉租房,或者是平价房之类的,不也是变成腐败的一种了吗?现在查出来好多地方的官员利用所谓平价房拿到土地,然后给自己盖豪宅。就是说,这些你是防不胜防的。从这一点上说,政府去做事带来的负面问题总是比我们想象的要多,而好处总是比我们想象的要少。
政府干预扭曲了企业家的行为
我们需要呼吁的是建立一个公平的、让每一个人都发挥才能的环境。应该说这两年我们有一些方面是恶化的,特别是有一些国有部门,借着它拥有的垄断权力挤压民营企业,包括强迫收购。你就只能卖给我,如果不卖给我,我一定搞死你。因为它控制着行业,有垄断的位置,就是这个路我把持着路口,你不交钱就不能过。像这次山西的煤炭整顿事件,我觉得这应该也是中国市场化过程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挫折。
我们尤其要看到,如果政府不遵守基本的协议,怎么让老百姓遵守?在这种强买强卖,名义上说是有补偿,实际上是不补偿,这个问题的后果非常非常严重。这样下去的话,大家看现在民营企业家移民的人更多了,形成了一次新的移民浪潮。移民就是买一个保险,不是说他就不回来了,而是万一出事儿了,他可以有一个地方躲起来。我觉得这些首先反映出我们的问题,就是我们的发展是不太好的。如果我们这些企业家能够把心思都好好运用于创新、用于市场的推广、用于研发,肯定比把心思、时间都花在出国办手续、去探亲这些事情上要好吧。
每个人都一样,每个人都想从别人那里得到好处。市场的法则就是你想得到好处,就要做事,创造出价值来。政府拿出公共资源以后,好多企业家的行为就扭曲了,扭曲到什么程度?本来他应该去创造价值,可是他现在去分配价值了。不是把自己的产品做好,让消费者更喜欢,然后获得利润,而是想办法把政府搞定,获得利润。这就是因为你政府的权力干预之后,包括救市的政策,你控制资源,只要你控制资源,就有人来“捣鼓”你,有人动这个心思,这样就使得企业家的能力、配置发生了错误。我的告诫就是:也许你短期看是这样的,但是政府不可能长期帮你的忙的,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做好自己的事。所以我说企业家跟我们每个人一样,有时候经受不起短期的诱惑,但是记住:决定你真正的长期生存的,还是你创造价值的能力,而不是你分配价值的能力。
如果大家看我的书的话,应该更明晰一些。好多人可能没有完全理解透这句话。当我们设计这个利润的时候,本身就是要一个责任制度的。谁有能力赚钱?只有能力承担责任的人,才有能力赚钱,这是我讲的最本质的东西。
一个成功的牛奶公司要赚钱,要为多少人承担责任?首先我们看,奶农、奶站,甚至前面的饲料,你都要承担责任,你的内部员工、销售渠道,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毁掉你。你有多大的能力承担责任,才能赚多大的钱。你的企业做得越大,意味着你的责任越大。所以我们从这个角度来说,当然我们利润这个制度是人创造的,不是天生的,我们为什么创造它?我们把每个人的责任都分清楚。
我们让一部分人免除责任。老板给雇员买保险,你只要好好干,市场风险不要你承担,我承担。然后我们在宏观的角度来看,利润就变成了衡量这个企业——我说的是大部分的情况——衡量这个企业是不是真正完成了这个责任。你亏损,连基本的工人工资都付不了,那你尽到什么责任了?你不可能尽到责任。你连资本的资源价格、地租、利息都付不起,这就是你浪费了社会资源。只有你把所有这些都付了以后,剩下的东西,那你剩的越多,说明你比别人干得越好,创造价值越大。当然我们还有其他的条件。比如我们还有垄断企业,它赚钱多也不等于它一定贡献大。赚钱多意味着它从消费者那儿拿的、剥削的多。
再回到我在书里一开始讲的,市场经济的基本逻辑是什么?你如果想要幸福,首先要让别人幸福;如果你不能让别人幸福,你自己就没法儿幸福。一个企业不能让消费者感到满意,你就不可能卖出去东西,那你有什么利润可言?一个老板,如果不能让员工满意,那这个老板也是当不长久的,企业也是不可能做好的。现代经济当中,只有一个机构可以达到不需要让别人幸福,自己就可以幸福。哪个机构呢?就是政府部门。为什么?你看企业要获得收益是用价格,政府获得收益是用税收,税收是强制性的。任何一个东西一旦强制以后就没有必要让别人幸福了。这又回到最根基的问题,就是自由。市场的这些运行都建立在自由的基础上。计划体制不仅是不让别人幸福,而且反倒是让任何人追求自己有幸福,只有把别人搞得很惨,只有让别人感到不幸福,自己才能感到幸福。这就是很糟糕的体制。
坚持市场信念不怕被攻击
我想人们的决策其实有两个因素,第一个是知识,另一个是利益。在倡导救市的凯恩斯主义里面,这两个因素都有,一部分人是属于知识问题,因为他们不明白道理,另一部分人是因为利益。我们前面已经讨论过了,因为谁能拿到政府救市的钱,谁就能得到好处。所以那个时候中央分钱,各地派高级官员——副省长、计委主任都来,等在门口要钱。大家就像抢东西一样,都不想落后。我们看到的声音一定会是赞成的多,因为反对的人不发出声音的,赞成的人因为的利益太大,他就会发出这个声音来。这个人呢……人们总是追求幸福,有的人认为有钱就是幸福,有些人觉得有名就是幸福,有些人觉得有权就是幸福,不同的人对幸福的理解都不太一样。但是我想人还有一点,就是人们追求一种对知识的渴求。人类的好奇心和他对真理的追求也是人一个很大的满足。
我想很多科学家并不富有,他仍然能够自得其乐,就是一种实现感。当我们觉得自己能够认识世界的复杂现象的时候,就是有一种愉快。对我来讲我觉得这个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每个人都不一样。我刚才已经说了,其实我都很理解每个人的处境,各人有各人的追求,我们不能用自己的偏好去强迫人家。我只是按照自己的行为方式,我觉得这样快乐,这样幸福,这样愉快,那我就这样去行为。其实每一个人都有好多的角色。作为经济学家就是你的一个职业角色,但你还是一个普通的人啊。当你是经济学家的时候,责任是这个,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就是因为有好多经济学家不去承担这个责任。
你应该相信,人们会越来越认识到,坚持市场体制、继续改革的重要性的。尤其是作为学者来讲,必须要看得更长远一点。知识的竞争、思想的竞争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如果我们每人都想整天站在舞台的中央,你是演不好戏的。演戏的人一定要有好多的准备,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学术也是这样的。你老想站在舞台的中央,我不认为这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掌握资源的人的任何一个失败都可以说成是别人的失败,不是自己的失败。所以这个东西并不是一个完全透明的、公平的竞争。就像我们一个单位一样。单位有权的人,别人有成绩了他都揽在自己身上,有错误了他都说是别人的。外界的人不知道啊。当然内部的人可能知道。所以只有一部分人能闹明白,大部分的人都闹不明白。我在书里讲了,其实好多我们现在认为市场上的这些问题,本身其实是政府给它捣鼓出来的,就像“卖拐”一样。
经济学者不能奉行机会主义
我猜想可能我是追求理论的彻底性、严格的逻辑推理。尤其我们对人有一些基本的假设,然后我们在这个情况下去分析,我们能够把问题看得更透一点。我不太愿意在探讨一个问题的时候浅尝辄止,闹一个大体上明白点。这种“半夹生饭”的理论,经常使你像墙头草一样,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只有彻底的理论才能经受起时间、历史的考验。
我母亲对我的影响主要是做人的影响,她从小告诉我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这也是一个案例教育。她遇到好多别人的事情或者自己的事情,但是她终身都是一个善良的人,这个我觉得非常的难得。我母亲也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她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个好的口碑,我想在这一点上对我的影响就非常非常大。其实人的一生当中会受到好多好多人的影响。我现在回忆一下,在高中毕业的时候,我的政治课老师送给我一本书就是《政治经济学》。我自己当时也不知道未来会学经济学。我上了大学以后,我西北大学的老师何炼成教授,我觉得他对我的影响很大。他是一个给学生充分自由和鼓励学生创新的老师。我在他的指导下读研究生,在4年的大学本科里,他给我们上经济学,首先他鼓励你只要言之成理就可以了,不需要同意他的观点,不需要同意书上的观点,这些对我影响很大。
再接下来对我影响大的就是茅于轼(博客)教授。我在1982年的时候就认识他了。我对市场的一些理念、理论,好多东西都是通过跟他的交流从他那儿学的。另外他对我影响很大的一点还包括做人的责任心,这个坦率来讲我们今天是做不到他那一点的。这是现在我也感到很惭愧的。他那样的人物可以为我们做好多小的事情,而我们有时候可能做不到这一点,但是我们在努力去做。
我在牛津,去见我的导师,詹姆斯·莫里斯教授,他的办公室也是很乱的。那时候他还没有获诺贝尔奖,但是大家就认为他名气很大。他每天,甚至在我们学员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会讨论一些学术性的问题。我想对我们中国人来讲,我们非常需要克服的就是浮躁,包括我们学理论,经常急功近利,我想马上拿到一个东西,就去运用它,然后为社会创造多少价值,这个时候急功近利恰恰是要不得的。你的理论不彻底,不透彻,可能贻误了这个社会,而不是帮助了这个社会。
你看我们好多从西方引进的所谓理论、主义,最后都变成这样的了。就是你没有吃透它,究尽它的逻辑、它的背景,我们就把它当成一个工具,来生硬的运用到中国,我们吃了太多的苦头。这也是我一直在强调的,就是我们中国人真的还是应该把好多理论搞透彻。在理论方面不能太实用主义。政策方面可以实用主义,理论方面绝对不能实用主义,太实用主义以后,一定会遭到报应、报复的。还有一些东西,我最近在我们学院的毕业典礼上有一个讲话,这个讲话其实是我在讲自己的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我相信对我们做人会有一些启示,同时对我们理解理论也有一些启示。这个故事讲的就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家有一棵杏树,从小这个杏树一开始开花我就开始等着吃杏,每天放学以后老去摘着吃。在我的印象当中我们家的杏一直是苦的,酸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杏还没有熟的时候我就把它吃光了。我上大学之后,第一年回去,我母亲端上来一盆杏。我说怎么这么好吃,谁家的杏?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杏。我母亲说这就是我们自家杏树的杏。哦,我才闹明白,因为我在农村的时候,我的着急使得这个杏从来没有熟透我就把它吃了,所以在我的脑子里它从来都是酸的,因为我没有等到这个时机。
我想我们做人、做理论,也是这样的。包括市场,好多时候,我们没有等到这个时间,没有让它真正的发挥作用,我们中间就把它掐死了。我觉得茅于轼教授真的是最让我敬佩的。不仅仅是因为我从他那儿学到好多东西。他其实作为一个学者的品德,让我高山仰止,这些确实是让人非常非常的敬佩的。而且到现在为止,他仍然在孜孜不倦地学习,还在不断地提升自己。我们还有好多老前辈,其实我在这儿不想点名,就是因为挂一漏万的事儿总是免不了,但是我们现在的人特别要理解,在不同年代里面,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功能,它不一样的。
比如我们在1970年代末,改革开放初期,1980年代初,那一些人探讨的东西,我们现在看来可能是常识了,但是没有这些人的探讨,当时又冲不过这个思想的禁锢,改革就很难起步。包括按劳分配问题的探讨,现在这对大家来说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但是在那个时候因为“四人帮”在文革期间说大家要实行共产主义、按需分配是先进的,按劳分配一定产生资产阶级,所以对按劳分配这样一个问题的探讨,都会对中国的进步发生很大的影响。而那个时候的厉以宁教授对股份制的探讨,现在大家也认为是很自然的事儿了。我们现在不仅是股份制,还有上市公司,已经谈公司治理结构了。在那个时候,我觉得真的是相当相当了不起。
有一些人可能擅长理论研究,还有一些人擅长把这些理论的东西变成一种政策,这也很重要。社会需要沟通。当年的领导人之所以接受了一开始是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后来接受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背后有多少经济学家的功劳?有时候就是为了编一个说法,但这个说法对中国影响很大。你现在回过头来从历史上来看,我们这个国家毛病就在这个地方:我们大量的资源、精力、时间花费在编说法上。什么时候我们不需要编说法了,我们就可以很直白的表达自己的时候,这个国家就可以释放出更多的资源来用于创造。
我想经济学家和每一个科学家的品质都一样,追求真就是最重要的东西。在科学上是不能打折扣的,在思想的表达上也是不应该打折扣的。所以搞科学、搞经济学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的,没有勇气的人我想你就不要做这个事了。如果做了这个事儿可能反倒会贻害别人。最恶劣的品质就是机会主义,不再认真地追求真的东西,不再按照科学的精神表达意见,而是讨好别人,哗众取宠,这个我觉得很糟糕。(来源:中国企业家网 作者:张维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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