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帕伦克(Palenque),我就扔掉了地图。这是一个建立在森林里的建筑遗址群,山脚下还有一座博物馆。我决定在茂盛的丛林里信步由缰,让美国人精心绘制讲解的旅游地图和攻略见鬼去吧,这帮精于计算的旅行专家,完全忽视了墨西哥文化俯仰之间皆有真意的乐趣。这方面,哪怕一个明朝的中国士大夫到这里来,一个西班牙大字不识的人,都比那些美国导游要更胜任这里的一切,因这儿所有的遗址,都是依山傍水而建,移步换景,尺寸洞天,任何一个地方,都有曲径通幽的可能。
Pakal和他的儿子Kaan Balam Ⅱ,在这片丛林里精心营造出这么一个如同白玉翡翠一般的天地。今天,残垣断壁在正午炙热的光线下忽断忽连,摸上去也是一会儿烫得缩手,一会儿又能感受到石质的坚硬。
我特别流连于国王登基的一处遗址,那里,一座三层宝塔似的建筑矗立着,使得周围的天际线一下子显得卓尔不群。你无法攀援上去,只能绕着它步行,一一辨认着周围墙基上残留的各种图案花纹。这是一个没有发明出铁器乃至铜器的国度,一切均是以石攻石,由此形成的建筑雕刻作品,技法上无法鬼斧神工,想象力却远超中国近代前一切作品。也是,在一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地方,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瑰丽的视觉投射呢?然而在遥远的蒂卡尔(Tikal)、乔卢拉(Cholula)、瓦哈卡(Oaxaca),羽蛇神、玉米神、鲜花神、烟雾镜神等诸多神灵,却能按照复杂的历法秩序倾巢出动,祭祀用的鲜血灌溉了这片土地,死尸恶臭散去,粉饰灰泥之下的石头里,隐隐还渗有血的印迹。
这就是可以在这片丛林里,缓缓行走,间或笃定坐个把小时的原因。
然而,当几个小时过去,我还是在庞大的森林建筑群里兜转时,内心开始焦躁起来,因为我来这里,除了“放养”旅行者的步伐,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要看到“众神之车”。
谁都知道瑞士人除了能制造家具之外,就是能制造笑话,包括这个天真的关于外星人访问地球的笑话。什么“众神之车”,据说还被翻译成了上百种文字,到处流传。然而,上世纪70年代末的时候,埃利希-冯-丹尼肯(Erich von Daniken)的这个离奇猜测,还是深深吸引了我。那一年,我八岁,趴在安徽旌德县一幢花园民房里的大床上,看父亲买的某一期科学画报,里面有一篇文章,就是大讲外星人如何和地球人接触。当时UFO文化方兴未艾,一切关于天外文明的文章我全要搜集,尤其是这篇文章里的配图,更是深深印入我脑海。是的,那个伟大的飞行家,跨骑在一辆匪夷所思的飞行器上,周围是千奇百怪的图案,顶部还有鸟,据说这就是外星人的宇宙旅行。背景上那些星辰方位,则是外星人指引我们回访他们的证据。
现在,这幅作品的原件,就在这里。
但我却始终找不到放哪儿了,于是有些后悔丢掉了地图。
忽然,我想起来了,珍贵东西必然不会被日晒雨淋,而是被搬进了博物馆!我以最快的速度下山,穿过无数枯木、乱石和溪涧,终于一头撞进了山脚下的博物馆,还好,离闭馆还有一小时。
这接下来一小时,我就待在这幅作品前,仔仔细细用眼睛衡量上面每一寸的细节,它是平放在中间玻璃大柜子里的,我很难看到清晰的全貌,就一边看,一边和周围竖放的精细示意图比对。这是多么美妙的一刻,三十年光阴,弹指一瞬,让我终于有朝一日,和童年时的幻想,一起呼吸。
根据博物馆里的说明,其实这是一幅关于向神祈祷的作品,刻在棺椁之上。作品中,Pakal国王化身为K'waiil神,虔诚地通过神树,也就是那根被误以为是飞行器的巨木来祈祷,祷告内容由懂得人间语言的这头叫Itzamnaaj的神鸟来聆听。国王身下坐着的地方,也不是发动机,而是一头四足兽。至于作品周围的一圈图案,则是分别代表着太阳、黑暗、金星、火星、月亮……
由童年而壮年,由神话而科学,放陵墓的这个地下室,射光灯组形成一个超越时空的集合。拍完照,我独自坐在里面,任博物馆管理员困惑地一遍又一遍打我身边过。游客一拨来了一拨又去,只有我在默默想着:陵墓里的国王,还有他陵墓四周那些刻有姓名的亲戚,在那个时候,都在干些什么呢?他们是否会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来自其他国度的人,去想他们当时在想些什么呢?还是他们全部沉浸在当时的世俗事务中,对一切形而上学的玄思置之不理?更遑论哂笑我们今天的种种奇思妙想?
走出博物馆,外面已是夕阳西下,草坪上,一只大蜥蜴对一切熟视无睹。问小贩买了一瓶色彩斑斓的饮料,徒步走回公交车站,一身热汗进入空调车厢,才想起,这又回到了人间。
小时候,我没有想过,三十年后我会见到这件奇妙伟大的作品,为了亡羊补牢,我决定想一下,当我68岁那年,我是否还会重见它一次呢?如今,我已经回到中国,看着身边的人,津津有味猜测着关于“2012年”的种种预言,不禁莞尔。于玛雅历来说,一个长历就是5125年,无论未来是决定论的还是偶性的,我都相信在它的大轮盘上,我已刻下了我的微弱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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