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8日,壹基金创始人李连杰受邀参加北京师范大学壹基金公益研究院和北京市志愿服务指导中心合作推出的首期“京师公益讲堂”,以“当今的慈善、公益及社会企业”为主题,跟在场师生做了两三个小时的演讲和互动,坦诚分享近年来从事慈善工作的心路历程,阐述壹基金的三个“三年计划”,并对壹基金目前面临的身份困境做出回答。以下为李连杰演讲全文:
我这是头一次讲我做慈善的十年梦想。我2004年没死,决定做壹基金,做了两年的社会调查,之后与中国红十字会合作创立壹基金。第一年有点像个体户,一个人满腔热情创业,带着几个人。第二年的壹基金应当变成一个集体,就是专业的年轻朋友在一起把壹基金建立起来。第三年的壹基金应当是一个公募基金会。
我的十年梦想
第一年要叫李连杰壹基金,为什么?省广告费了。第二年再推,引起社会更多的关注。第三年去李连杰化,只剩壹基金。去年年底壹基金的公募筹委会也成立了,理事几乎都是我们企业界有爱心、有责任的企业家们,这是第一个三年计划。
第二个三年计划是建立公益研究院。可想而知未来的中国二三十年最缺乏的是什么,不是多少钱的问题,因为捐钱这个动作很容易的。但是捐钱有五个步骤:捐钱给谁?解决什么社会问题?谁拿这个钱去解决?以及最后的结果,还有社会的回馈。如果这五个链条没有形成,光说第一个捐钱,就等于说拍电影,把钱拿去了拍电影,但是电影永远没拍出来。所以链条没形成之前,捐钱是头一个动作。中国现在已有的基金有两千多了,美国十万个基金,还不算NPO组织、非政府组织以及公益组织。谁去管理?没有人才,光有爱心,我就说社会会出现一大批的德兰修女,但是真正解决社会实际的问题,是一个值得考虑的人才问题。所以第二个三年创立公益研究院。
第三个三年计划是创建第一所公益医院,这是我的人生目标,十年。
现在出现了一点点转弯,摸着石头过河,摸着摸着有一个桥,就上去了。在壹基金公募委员会没有成立的情况下,公益研究院先成立了。所以也感谢王振耀院长,很辛苦,先成立,再筹备,这基本上是中国特色。院长比做司长的时候辛苦很多,我真的很感谢,没有你的辛苦劳动,不可能有今天的讲堂。
公益和慈善不能拧在一起
讲完十年的梦想,我首先要讲几个单词,就是说慈善、公益、社会企业。慈善在我个人的理解,就是人类美好善良的那颗心,在一些突出灾难的时候,有点像公路上的单行路一样,我们在过去十年的一些经验里看到大型的灾难,以及白血病,人类帮了一把,贫困的大学生上不了学了,使他渡过一关,帮了之后就不管了。这个东西属于比较单向的,突发性的,感性的,我觉得这是现在的慈善。
公益这个范围特别广,公众的利益。谁?包括了有钱的,没钱的,所有生活在这个城市里面的集体利益,如果受到了伤害,公众利益出了问题。比如说空气污染,食品等等等等。所以我们基本上认为慈善是关注物质极度缺乏,或者是突发事件造成的伤害,那个是偏重慈善多一点,但是公众利益不一样,比如说节能减排,我们的城市更加美丽,公益的内容太多了,公益是偏理性的。一个感性,一个理性,这是我自己大概的一个定义。
至于社会企业,是在过去的十几年当中,在欧洲发起的一种新型的模式。随着人类的发展,大家觉得仅靠慈善和公益是不够的,应该创造一条人类未来的路,叫社会企业。2008年当我们第一次壹基金论坛的时候说企业的社会责任、社会企业两个话题,大家说你不就是把中文翻过来,英文翻过去嘛。我觉得完全不一样,企业最大的目的就是创造税收,企业扩大,财富的累计,以及创造很多的就业,企业同时承担了社会责任,你在土地上赚了钱,要负担这个土地的责任。社会企业倒过来了,就是说用一种企业的经营手法,为社会创造财富,或者做到可持续发展。比如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尤努斯,创造小额贷款,是很典型的社会企业。壹基金在过去尝试了一些社会企业,前一段时间大家知道我们跟盖茨有一次关于社会慈善的探讨,包括捐、裸捐。
我觉得社会企业对人才的培养很重要,我一直关注有多少人才,可以用专业的角度,职业经理人去控制那个基金,把它做到专业、透明、可持续发展,人才要非常专业。
第二个符合中国国情的发展,因为中国的公益事业仔细算起来八年到十年,真是一个小孩子阶段,因为公益也好,慈善也好,发展的趋势是随着国民经济的增长,自然地展现人类的光辉。回到五六十年代,基本上我们能做的是送个脸盆,倒点热水给亲人解放军,我们能做的是出力,因为没有能力出钱。
所以能看到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真正的财富累积是这十年,中国的善款22亿左右,提升到2008年一千亿的成长。我们可以看到整个国民经济的发展,有几次重大的正面和负面的事情同时发生。正面有奥运和世博,无数的志愿者出来了,抱着赤诚的心站出来做志愿者。另外是大的天灾,可以看到无数的志愿者成长起来,这是正面和负面促进公益社会的急速发展。我们很清楚不管是慈善法,政府和学术界积极探讨,在努力推动中,但是我可以想象,社会企业法可能更慢,真的要八年十年以后才能够出现社会企业。英国已经有了,新加坡和香港在研究法律立法。社会企业立法很简单,创造了财富以后扣除成本,不能分红,全部投入社会。假如我们解决社会的自闭症,一个解决自闭症的企业不断地创造财富以后就复制,就做成可持续发展的企业行为,但是股东不分红,这样的一个模式就可以带动公益事业自己的造血功能,可以持续做。
这个领域的发展空间为什么我觉得在未来非常重要?因为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而且是刚刚起步的发展中国家,大量企业如果把现金都捐出来给了慈善,企业没有足够的钱去扩大再生产,就减少了国家的税收,同时给年轻人就业带来大的社会问题。裸捐非常好,是人类文明和社会结构转型的产物,但是在起步的时候,我们要很慎重,很理性地作为学术去研究。当然我们也会很鼓励那些愿意裸捐的,真的是非常好。有一天我还和陈光标说,他是梁山好汉,希望持续发展。
如果光是慈善,光是有一批爱心的人出来拿钱帮助社会,这批人死了,我们要等待另外一批好心人站出来,这在中国历史几千年当中,一定再重复出现。从我自己对于自然灾害慈善的参与,从唐山地震作为一个13岁的孩子做志愿者,包括华东水灾,1993年的华南水灾,蒙古雪灾,台湾的921地震,包括自己亲身经历的海啸,我看到的情况几乎都是重复,重叠重复,基本上灾难发生了,媒体报道了,人伤亡越大,媒体报道更加大,更加大以后,社会感动了,捐的钱就多了,钱捐过去也就赶上灾后重建了。过了两三个月以后,人们恢复了常态的生活。在大部分的人类当中,不断重复着这样的事情。
经历海啸后我在想,我们要有备无患,所以壹基金最早的创立是可持续发展的、备灾的想法。当然了,通过学习,对欧洲的历史研究以后,要符合中国国情,就有了今天大家看到的成长过程。壹基金的成长过程,我觉得中国目前的这几年的报道舆论,所有朋友的网上的探讨,不管是正面的负面的都非常感激,起码你关注公益和慈善。骂的也好,赞的也好,都觉得感激。
慈善是德兰修女,公益是盖茨
公益和慈善要从学术的领域去理性地分析,一个美术课,一个是体育课,再加上社会企业,这基本上是三个科目,把科目拧在一起,大家很困扰。目前的结构必须清晰地知道我们在从事着公益还是慈善,这两个角度要非常清楚。慈善是好人好事,就是要表扬的,要做的。典型的代表人物是德兰修女,公益的代表人物是盖茨。针对裸捐这件事,我在阐述同样的观点,就目前中国的公益管理能力,公募基金当年就要70%花出去,也就可以计算如果出现一个裸捐给公募基金会的话,会产生什么效果呢?今年捐一亿,明年剩三千万,因为七千万花出去,第二年三千万再花70%,第三年基本上在五年之内子弹就消耗光了。反观美国的裸捐,同样是一亿,进入社会企业法律规定5%就可以了,所以可以把大量的钱进行风险投资,滚动创造10%到15%的利润出来,拿出15%或者10%继续投资滚动,所以五年后的结果是本金还在扩大,帮助社会的力度越来越大。你想想盖茨几百亿的资本,每一个10%的盈利给社会,这个滚动的力度非常大。我们目前的结构是五年就滚不下去了,就没有了,就等待第二个英雄的出现,才可以继续我们的公益慈善,结构上是有问题的。
所以我觉得好人好事在慈善那边值得鼓励,但是社会的成熟的发展,是从好人好事逐渐演变为理性的公益社会。我有一次在跟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在香港的全球倡议论坛上,我讲一个笑话,我说我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坏人,李连杰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我只是悟透了一个东西,我一生下来就是靠别人帮忙的,得有一个护士把脐带剪掉,拍拍我的屁股,我一哭开始呼吸了,这个东西是别人帮我的。在小时候的十年里,什么都不懂,一定是父母、阿姨、兄弟姐妹照顾我,帮助我成长,到了学校也有老师、同学的照顾。头十年是在别人的爱护和照顾下成长的。最后的十年,真说不清楚我到时候是老年痴呆还是坐轮椅等等的可能,也需要社会的照顾,也需要别人的照顾。说句最不好听的话,也可能我很幸运,心脏病一下子死过去了,但是我死过去,还来不及感谢最后一声,还是有一个人帮我穿衣服,火化我,所以在我人生中应该有责任去帮助别人。
慈善领域没有道德的审判
因为人有义务和责任,这是我一直自己对志愿者的感想,我在新加坡有一个关于志愿者的讨论,有一个人说我做过志愿者,他语气非常自豪。我说你应该把骄傲和自满的心平静下来,因为我是人,我要帮助别人,这么朴实的时候,到了你的孩子的时候,非常朴实的公民的社会责任建立起来了。因为我们是承接着一个头三十年追求精神世界偏重的年代,在这三十年又经历了物质重的年代,一直没有在精神和物质两条线上平衡地发展,这个责任在未来三十年,不管是慈善还是公益,最后演变成一定是强大的公民的自觉的社会。
所以说,壹基金的梦想不是筹多少钱,是重新建立起一个21世纪的人类的价值观。我在全球分享着说,壹基金是一个道,要定一个道,完了才是术。道的订立很简单,“壹基金,一家人”。术的建立非常容易,你可以给无数的学者,市场经济分析,各个专业团体可以创立一个术,但是非常朴实的责任很难建立。我一开始就知道慈善这条路为什么要三十年了,而且要从术上开始,从教育上抓根。我很感动去年9月1号向全国的中小学生呼吁台湾救灾的一刻,我收到了一百万,有一百万的孩子愿意拿起手机承担这个责任,非常感人的事情。我提醒社会的多样化,慈善可以演变成只要有一颗善良的心,想起来就做一下,不要用数字划一个线,说跨过就是好人,在我个人的理解上只要你愿意付出时间,每个月一个小时,您就是愿意承担社会的一点责任,愿意给一块钱,也是一点责任,有能力给一百万,给一个亿也很好。慈善领域没有道德的审判,基本上是一个人自觉自愿地形成的。
捐时间和捐钱是一个术,道是逐渐完善公民,去承担民族的根基。这话说得有点大,不应当是我说,这是我从小的梦想。一个经济的大国可以很大,但是未必是一个强国。强国一定从内心里硬实力软实力逐渐地平衡起来这么一个模式。
我选择在黄灯中前进
最后,我讲中国的整个慈善结构大家在探讨中,努力地形成中,我选择了一种不妨做一些摸着石头过河的事。从壹基金到公益研究院,到未来的事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我在一条路上走,有红灯绿灯黄灯三个灯,红灯是肯定不能过,犯法了,有爱心也不行。红灯绝对不能过,绿灯来的时候,不能不做,等在那儿,也是阻碍了慈善事业的发展。大部分的时间,我们的公益慈善事业停留在黄灯的状况,既不完全说不行,也不完全说行,就是绿灯和红灯没有亮起之前,那个黄灯的短暂的时刻。在这个时刻当中,我会选择行使中的汽车继续前进,在黄灯中不断地探索,摸着石头过河,一直往前走,不管未来的路怎么样,这个黄灯的状况挺好,继续走。
公益不要进行道德审判,在13亿的国家,那么多人,同时对一件事发生道德审判,一定结果不一样。所以基本的底线,做公益不怕犯错,只有一个基本的原则,任何的善款必须是裸体的,不能搁在自己的口袋里,这是基本的底线。在社会的组织中,一定会有偏差,在摸索中前进,是壹基金一直走的路。只要坚持原则底线,我们是摸着石头过来的,往前冲,遇到黄灯往前走,探索中国的慈善路、公益路、社会企业路,那个路很长,希望学生们老师们共同地努力,去完成这个梦想。
(对于大家都很关心的壹基金是否会中断的问题)不是壹基金自身出现什么问题,因为首先壹基金标榜是专业、透明、可持续发展,但是随着成长三岁的时候,越来越曝露自身的身份问题,使得学术界、媒体界提出专业的质疑,专业角度的问题,所以壹基金如果继续不跟社会探讨,就变成藏着什么了。你看到中国所有的企业发展是头三年是一个基础建设,三年后应当是一个拐弯提速的阶段,壹基金面临提速的阶段面临瓶颈,提速不了。
身份这个问题我第一天就遇到了,为什么筹备两年?明知不可行而行,我在2006年探索了九个月之后,基本上知道不可行的。我也知道社会结构的改变,不简单是一个基金会,是社会结构变迁的问题。因为我经历过八十年代社会经济改革,经济改革的时候,对土地的使用、自留地的保护、企业下海基本上有很多争议的,你想做一个民营企业,做个体户,会遇到负面比较多的眼神。今天是很自然的,工商局注册一个就可以了。公益慈善这个领域,其实我觉得有点像八十年代末期,就是大家蓬勃发展了,法律规定没有出台,已经做了很久了,但是还没有出台。所以壹基金不是今天面临的问题,也不是娱乐媒体报道的问题,应该是一个学术性的问题。
你可以选择在黄灯中等待,等待有了清晰的绿灯再前进,或者等待红灯出现了,就知道怎么做了。我选择不等,选择在黄灯中前进,所以这种做法是摸着石头过河。你光考虑自己,为什么我不公募?你有没有考虑,这么大的国家,突然给了壹基金,给了以后,监管问题谁来管?如果五十个公益基金成立了,监管措施没有配套,一个基金出现贪污腐败受贿,整个一池子基金全都淹死了。所以社会进步要时间的,在这个时间过程里要理解政府,同时要提出学术的理性的思考,我的态度是这样的一种努力的方法。一夜之间,短期之间彻底改变是不可能的。大家关心就是我那天接受央视采访说了那句话,大家都知道公募基金会是好事,它还挺难办的,愁得我头发都白了,干脆就剃了。
壹基金给了我什么?这个话题非常厉害。我十几年前学习宗教,学到第一个也是最精华的就是感恩,我一直就希望回馈,一直到生命的结束,这是我目前的重中之重的工作。回馈社会,用感恩的心回馈。做公益慈善没障碍,没困难,要壹基金干什么?真的不需要成立。如果我们的法律法规什么都清楚,每一个志愿者清楚,我做这个是志愿者,做这个是专业人士,将来做公益组织的领袖,到那里学经验,这些大家都清楚,壹基金就不需要做了。壹基金就做一个推土机,把没有路的路推出一条路来,给后人找到经验,所以我没有想得到任何东西,所以我不会被打倒。我觉得黄灯的状况就是它既不能说是非法的,也不能说是合法的,黄灯不表明两边的任何一边,是可以选择前进和等待,可以等待法律清晰了再走,我是喜欢在黄灯中已经走了就不踩刹车的人。
(本文为李连杰在“京师公益讲堂”上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