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伽百利·罗塞蒂,《身穿蓝色真丝长裙的简·莫里斯》(Dante Gabriel Rossetti,Jane Morris, la robe de soie bleue )油画,1868。
他们是生活在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艺术骑士,是功利主义时代中一些困惑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如同一个个堂吉诃德,头脑中充满了中世纪的骑士精神,只是他们的长矛所指并非风车,而是工厂,他们奋力搏击的也并非神话中的恶兽,而是工业时代的T铁路火车。或许他们更在意的是理想主义的表达,至于以何种方式践行并不苛求。于是,美术和文学在他们那里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密切联系,不拘在哪个时期,断没有第二帮人像他们那样有意地用文学来作画,用颜料来吟诗。他们就是——“拉斐尔前派”(Pre-Raphaelite)。
1848 年,但丁·伽百利·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威廉·赫尔曼·汉特(William Holman Hunt,1827-1910)与约翰·埃弗里特·米莱(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与另外四位弟兄怀着兴奋、虔诚的情怀聚到一起,组成“拉斐尔前派兄弟会”。他们反对学院派的艺术垄断,希望从十五世纪的“原始派”(在英国,人们将 15 世纪早期文艺复兴称为原始派)艺术家那里去寻找灵感,而不是拉斐尔确定的传统。他们约定在画上签上 P.R.B.——拉斐尔前派兄弟会的缩写。不久,成员们纷纷走上各自的蹊径,兄弟会无形地瓦解了。而后,罗塞蒂结识了两位牛津大学的毕业生,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和爱德华·伯恩-琼斯(Edward Burne-Jones,1833-1898),掀起了拉斐尔前派的第二次高潮。
拉斐尔前派有一本著名的会刊《萌芽》(The Grem),里面开宗明义地写道:“在画上应用过的原则,也要在诗上应用;其实在诗上应用的理由更大,因为绘画的旨趣非借具体的物象来表现不可,诗却可以达到它的鹄的。”(闻一多译)基于以上宗旨,自然而然地,拉斐尔前派里以画家兼诗人的会员不在少数。雕刻家伍尔纳(Thomas Woolner,1825-1892)还没有成名以前,已经是个很有天才的诗人了;柯林森(James Collinson)在诗上也有相当的成绩,他在《萌芽》第二期上发表的作品,很能代表拉斐尔前派那宗教的象征主义,和半禁欲、半任情的忧郁情调;但丁的弟弟威廉·罗塞蒂(William Michael Rossetti)在两种艺术上都尝试过;还有老画家布朗(Ford Mapox Brown),罗塞蒂的老师,也能作诗,在《萌芽》上投过稿。其余的会员也好,非会员而与他们有瓜葛的也好,几乎没有一个不具有双料兴趣。当然,在画家兼诗人之中,最足以代表这一类的,当属但丁·罗塞蒂和威廉·莫里斯,他们本就具有双重才能的禀赋,恐怕用不着多少外来刺激和指点,便会产生那种“诗画同行”的作品。
作为贯穿拉斐尔前派两个时期的关键人物,罗塞蒂是一个极具魅力、率性而为,喜欢突发奇想,喜欢主宰别人的天才。尽管罗塞蒂画名更大,但他似乎更在意诗歌。他曾说:“我自己有一个信念:我首先是个诗人。使我的绘画具有价值的,主要是因为我的绘画大多具有诗的含义。作画只是我的谋生手段。我首先用绘画去表现我的诗……而我的诗则不同,它无利可图,它根本不是为卖钱而写的……”罗塞蒂从亡妻西达尔墓中挖掘出他的诗稿,是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事件之一,那本诗集不久后出版,人们对它好评如潮。
罗塞蒂把《神曲》作者但丁当做家族的图腾、祖先的神,他苦心研读但丁的作品,以此返回到 14 世纪去寻找灵感。这种重返中世纪的偏执渗透至他一切的艺术创作,无论是诗还是画。他的诗作因此充满了神秘性,而其绘画则具有鲜明的早期文艺复兴风格,如惨败的色调、局限的用色、古怪的头饰以及将物体拉长的手法等。偏执灵魂的中世纪主义所礼赞的是一种“灵魂美”,而“肉体美”之所以可贵全因它是“灵魂美”的佐证。于是,我们在罗塞蒂的十四行诗《身体的美》(Body's Beauty )中体味到由内在的精神美散发出的外在有形符号;于是,我们在他绘制的《身穿蓝色真丝长裙的简·莫里斯》中看到,美丽的简仿佛是永恒女神的化身,拥有无尚美德,透彻且永不凋零。
莫里斯毫不费力地从编织挂毯转到作诗,能迅速胜任两种事情的能力,堪比罗塞蒂。在结识罗塞蒂后,莫里斯的兴趣很快转向“实用艺术”,他企图复兴工业时代之前的手工艺术,以替代机器时代的劣等货色。如今在他设计的阿尔伯特和维多利亚博物馆的绿色餐厅,我们还能看到他的信仰。他和罗塞蒂一起成立了莫里斯公司,公司的主要产品“莫里斯壁纸”和“莫里斯印花布”大获成功。丰富的细节、明亮的色彩从拉斐尔前派的画面上转移到墙壁和椅子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是古典室内装饰品的典范。在莫里斯的推动和影响下,著名的工艺美术运动展开了,其影响扩散到整个欧洲和美国,为新艺术运动的诞生奠定基础。
莫里斯的诗歌同他的装饰艺术一样,并不产生于对以往风格的变更,而是来自于一个梦,一个借助于往昔被重构出来的幻想。在他的诗作中,拉斐尔前派的尚古倾向达到了顶点。他的诗歌结构和措辞十分简练,接近古代歌谣。他小心翼翼,不使用任何自由体诗歌的题材,不使用他那个时代城市文明中正在使用的、他所厌恶的词汇。在他的代表作《尘世天堂》(The Earthly Paradise )中,莫里斯把自己变成一位追溯古老往事的古人——他就像是一位乔叟,以完美的文笔,重写他从古希腊神话、北欧神话和波斯神话中读来的故事。
莫里斯曾说:“一个家伙在织挂毯的时候,若不能同时想出一首好诗,他就永远不会有什么成就。”或许这正是拉斐尔前派的普遍心声。与其说拉斐尔前派是个专业画派,倒不如说是个文人圈子。他们多样化的兴趣为那段错综纷繁的艺术史图景增添了几分魅力,也使他们成为双栖于文学和美术的先行者。拉斐尔前派以美术与文学的盘根错节的交织表达着他们的世界,即一个怀旧的梦乡,而这也正是他们在维多利亚时代收获成功的重要原因——在这样一个重商主义和工业竞争的社会中,唯有遁入梦乡,敏感而脆弱的人们才能弥补现实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