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伦敦在我脑海中具象化成一个物体,那是由无数玻璃碎片、丝线、风干岩石和泥土混杂绞缠而成的一个球体。
纠缠不清的丝线是城中数不清的古老韵事和暧昧思绪,风干岩石乃是此城历代传统凝聚的价值核心,时间的风沙已经让这个球体积满了尘土,但正要感谢泥土带来生命周转不衰。关于那些细碎的玻璃碎片,它们反射着每一个试图揣测这个城市的人自己的内心。
这个球体的无数立面中,我瞧见一帧小小闪光正是科文特花园,它讲述一个客居的人如何在异乡被抚平愁绪。
皇家歌剧院皇家歌剧院很难一下子讲清楚科文特花园到底是什么,科文特花园可以是很多,只是恰恰不像一个花园。
可以从科文特花园最闻名遐迩的一栋建筑——皇家歌剧院开始讲起。如果你看到有些歌剧院排名中,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意大利斯卡拉剧院、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等震耳欲聋的名字中,突兀出现“科文特花园”一词,不要过于惊异,科文特花园此时是伦敦皇家歌剧院的代称。
皇家歌剧院以科文特花园为名称前缀,得于最早这里确实是一个天主教堂修道院的花园。辗转多人之手后在其上修建了一座剧院。18世纪亨德尔的《弥赛亚》在此上演时,作者和剧院的名声在震人心魄的“哈利路亚”中一路高扬。
不过,经19世纪中期数场大火,我们现在看到的罗马柱与穹顶的建筑已非当年亨德尔所见。眼前这幢皇家歌剧院的设计者叫爱德华·巴里,如果你还有兴趣看看巴里家族成员的作品,只需要从大剧院往前稍稍走出一点来到泰晤士河边,左边方向有他兄弟设计的塔桥,右边则有他父亲设计的议会大厦。
皇家歌剧院在火焰、群星和乐声中的数百年沉浮,简直就是一部回音尚在耳边嗡嗡作响的伦敦歌剧史,再加上离科文特花园地铁站仅一站的莱彻斯特广场的数十家大小剧院,让这个步行就足以走遍的小小区域成为伦敦一大文化中心。
但若仅是如此,那也只是游客朝圣必到之地清单上的一项而已,又怎会成为最透彻我内心的那块玻璃碎片?
想要看到科文特花园的情韵,最好是在初春,风中带暖又暮色崦嵫的时分,此刻天光一寸一寸逼近灰,蓝灰里又隐隐渍出丝缕霭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斜倚泰晤士河波光的缘故,夜色总是格外荡漾些,缠绕着路人的脚步,让他们渴望停憩于此喝上一杯。
这辰光,伦敦皇家大剧院的歌剧还未及上演,广场上的乐队却已接着一阵暖似一阵的春风叮当奏起。细看科文特花园,宝相庄严的皇家歌剧院竟然逐渐消隐。反而是歌剧院外连拱廊里开设的各色小店,罗马柱后挑出灯光点点,柔漫一地。
背对着歌剧院,随便挑根罗马柱倚着沿街坐下,先暂时忘却身后煌煌历史所带来的咄咄逼人,才能来看清眼前真正的科文特花园。比歌剧院历史更久的,是昔日此地历经三个世纪的水果蔬菜市场,质朴和喧闹的市民生活,才是科文特各种华彩流丽缀饰下的底色。
从19世纪80年代的一次重建开始,科文特花园结束了其单纯为水果蔬菜市场的生涯,各种商店、货摊、酒吧和咖啡吧开设并混杂此地,成为一个街头艺人、集市、消遣和商品汇集之地。
市集气质的散乱和热烈如今还是科文特花园独有气质。转头随便看看,广场中心的一个中国老头占着好位置重复演奏某首民歌,行人们听了嘻嘻哈哈,钱盒里倒总是收获颇丰;一辆公交车里,穆斯林司机铺上一块软布开始虔诚地祷告,车下的乘客们则排成一行耐心地等他结束祷告发车;我旁边另一根罗马柱斜倚着一个推销员,看上去也无心业绩,时不时挤眉弄眼地夸赞路过姑娘们的姣好,颇有身后歌剧院一大名人索尔蒂的风流做派。
再抬眼看不远处,更是层次分明,活色生香。广场里一个以地中海食品为主题的露天集市正刚刚散去,魔术师正在玩吞火游戏,渍橄榄的味道被他手中的火把熏得一阵阵浓香;还有一个专门的杂技表演区域,一群小孩子又要盯着杂技师花样百出的手,又被旁边糕饼店新出炉糕点的香味弄得心思痒痒,眼珠子都来不及转。
集市后面是个长长如隧道般有穹顶的建筑,这个地方的好处是无论你手握500还是5英镑,均能挑到有趣的东西。某年圣诞,穹顶顶部还悬下无数星辰作为装饰,引得无数看客欢啸而聚。
至于穹顶建筑外面成排的咖啡馆、酒吧、茶叶店、糖果店和手工艺品店,都挤了个满满当当。我去过其中一家,小小门面进去后一段旋梯通往地下,顿时进入一个啤酒泡沫和人声同样鼎沸的酒吧,侍者会告诉你二战期间这儿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防空洞。
城市的抚慰如果还想另寻些别样的,那就拣一条小巷子走走看。挂着个铜制精巧招牌的往往是二手书店,刷成全白的是小画廊,有些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屋子几乎被鲜花淹没,绮丽得你要按捺住怦怦心跳。甚至你还能瞧见附近高悬五芒星的共济会英国大本营,扑面各种悬疑传说。
某次还随朋友误打误撞进了一间小小剧场,往里张望,几十个观众默默围坐,凝神听当中一个人讲话。“他们在干什么?”我好奇地问。“他们在听故事,而他在讲故事。”回答说。
这句对一个简单事情的简单描述不知为何十分打动我。繁复和精细的艺术自有高贵之处,但是单纯“讲故事”这种不带任何矫饰的轻松形式反而让我作为一个异乡人更觉温暖和动人。
这是亢奋的短期游客和有点忧伤的异乡住客之间的区别,游客在寻找宏大而惊人的历史巨石,以及锐利的文化冲突以填充此次旅行的记忆行囊,而异乡住客则竭力绕过不同文明对峙的机锋和装饰,转而从城市的一切烟火气和小情趣中,获取人性最共同而简洁的那部分来慰藉心灵。
因此,当我摊手摊脚坐在科文特花园大街上时,我的某种离愁别绪正在被眼前的人声和灯火慢慢熨平。我很高兴我坐在了现在的科文特花园,虽然此刻的伦敦已非18、19世纪黄金时代那般烈火烹油的繁盛,但这里文明余脉未息,且从更为澄澈的现代空气中舒展开来。“历史”、“皇家”这些字眼里的堂皇和威势在此处都自觉消淡,留下空间与各色嘈杂人群随意生活,反而显现了城市文明的继续成熟。
正如眼前的科文特,几百年历史的皇家剧院并未挟势限制任何人,拉得调不成调的街头艺人照样在回荡着莫扎特的礼堂前吹拉弹唱,也没有人觉得污了剧院的颜面;不同肤色和宗教信仰的人穿插如网,各行其道却互不干涉;而如此寸土寸金的城市中心,也竟然还留有供小商贩们摆做集市的一片天地。
即使褪去所有光芒后仍然如此春风自若,让异乡人都备觉安慰,想必这就是科文特花园妙处所在,也是伦敦城繁华烹尽后的城市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