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玛窦,一个有着“红蓝色刺猬”族徽的意大利传教人,一个被誉为“西学东渐第一人”的文化使者。400年后,当人们以种种方式,纪念、怀念并探寻他著名的中国行旅时,猛然发现,南昌,竟是他全面打开整个传教活动及明末清初“西学东渐”的时代节点。
历史究竟赋予了怎样的力量,让利玛窦遭遇南昌,并影响着之后近两百年的中国?
一
1595年4月的一天,南昌万寿宫内一阵骚动。拥挤的人群中心,一个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的大个男子,在一片指责声中,显得手足无措,却又语意坚定。“让他给许真君下跪叩头!”这个外形奇异的“家伙”究竟何方神圣,竟然对南昌人人敬畏的许真君视而不跪!激动的人们甚至要拉男子到许真君神像前去磕头,而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挪动一步。僵持很久,直到有人再三解释,说这位男子来自国外,并不信仰中国神明,人们才在疑惑中渐渐散去。
这位“天外来客”便是后来享誉世界的利玛窦。作为欧洲耶稣会正式进入中国的首批传教士,利玛窦的南昌之行,意在借道南京,北上京城,寻求当朝万历皇帝的支持,以全面传播耶稣福音。
自《马可·波罗游记》风行欧洲后,整个西方开始了寻找中国的征程。而哥伦布等人的地理大发现,仿佛一个巨大的启示,激发着传教士们的使命感。走向东方,传播教义,经历了文艺复兴运动后的欧洲耶稣会,集结起一支支传教队伍,开始了一场意义深远的宗教“远征”。
肩负宏大使命,1578年,26岁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一行14人,从欧洲里斯本启程,经印度卧亚,抵达澳门,并于1583年登陆广东。
彼时的中国,虽然商品经济开始萌芽,各类新思想正在活跃,但舶来的耶稣福音,在明初后“片板不准入海”的闭关国策及传统儒道释思想的排斥下,传播甚为缓慢。飘摇12载,唯肇庆、韶州二地有传教据点,教众亦不过百许人。
在中国这样一个高度集权的国度,皇帝至高无上,若是得到皇帝的恩准,何愁传教大业不成?初谙中国封建体制的利玛窦,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北京城。
出韶州,过梅岭,经赣州,转吉安,1595年4月,在朋友兵部侍郎石星的帮助下,利玛窦终于走出广东,走进南昌,也由此揭开了石破天惊的“西学东渐”的历史大幕。
二
这是历史投射于南昌的一道短促却幽长的光亮异彩,亦是南昌报以历史的一串惊喜!
当利玛窦驱舟渡过鄱阳湖,沿长江抵达南京时,一身的仆仆风尘遭遇的却是这座“第二都城”的断然拒绝,连昔时的广东旧交、时任南京工部侍郎的徐大任也公开发出驱逐令。
南都难留居,而况京都兮?1595年5月,利玛窦放弃赴京,而于6月28日返抵南昌,一住便是3年。
已在广东建起据点的利玛窦,何以不回广东,反留居南昌?对此,后世学者分析出四大原因。其一,乃友人瞿太素、石星的推介。其二,南昌扼守中国南北地理之要冲,既便于北上京城,更易于南下广东。其三,南昌文士辈出,为全国一大文化中心,民风大开,正适于传播耶稣福音。其四,南昌城市经济较之广东,更为繁荣。是以,“以目前的光景而言,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了。”
利玛窦的对比选择,反衬出晚明年代的南昌现实。
唐、宋以来,随着中国经济重心的南移,南方迎来前所未有的繁荣。及至元、明政治中心东移,更使南北交流成为举国大策。是时,由广东北上南京、北京,其主要捷径,便是越过梅岭,抵赣州,顺赣江而下,经吉安、樟树,借道南昌,渡鄱阳湖,入长江,西达武昌、东至南京,再转运河北上。而在这条贯通中国的大动脉中,南昌正居汇通南北之要冲。
南方大开发、大繁荣的背景,加上汇通南北中国的区域优势,让南昌迸发出领袖全国的城市力量。
其时,南昌以米市著称全国,与国内几乎所有省区均有固定的粮食供销关系。经南昌输入全国的江西粮米,几可左右时局。晚明吏部左侍郎顾起元在谈到南京米价时曾说:百余年来,南京的米价虽偶有微涨,但很快便会回落,然而倘若江西与湖广欠收的话,则米价会立即大幅上涨,全城将人心惶惶。而以南昌为活动中心的江西“江右商帮”,更是影响全国,与徽商、晋商并称“三大商帮”。明代著名文人张瀚有言道:“今天下财货聚于京师,而半产于东南,故百工技艺之人亦多出于东南,江右为夥,浙(江)(南)直次之,闽粤又次之。”是以,时谚有云:“无江西人不成市场。”
利玛窦的一系列札记、书信,亦道出了晚明南昌城市的壮阔风貌。在给孟三德神父的一封信中,他写道:“(南昌)较广州更漂亮、更高尚,……房舍美观,街道广宽又直。”又说:“(南昌)在人口与房屋方面数字也庞大,尤其文人、贵族与秀丽方面也首屈一指,这是我早向往参观的城市。”在给耶稣会总长阿桂委瓦的信中,他则盛赞:“它的面积以我的看法,较翡冷翠(即意大利佛罗伦萨)大两倍。”
堪与影响全国的城市经济媲美的是,作为江西文化中心的南昌,同时亦是全国士人文化的中心与“异端思想”的孕育之地。
据统计,有明一代,江西有“进士三千”,南昌独得694人,比广东全省之进士都要多。而作为有明以来,诞生了解缙、杨士奇、夏言、严嵩等内阁高层并孕育了汤显祖、宋应星等文化名人的江西的首府,南昌无疑堪称一时文化之中心。初始被视为“异端”的王阳明,也正是在南昌最终确立其心学思想,并形成中国思想史上著名的“江右王门”。其时,南昌府治范围内的书院不下20所,文人士子们时有聚会、论辩,而每逢科考之日,更是蔚为壮观。在一封长信中,利玛窦这样叙述南昌:“人山人海,考生都带着佣人和书童,应考的秀才多达2万……街道为之充塞,连走路也不可能。”
倘若说,是正在萌芽的商品经济与多元思想并生的社会格局,让传播外来宗教的利玛窦一行得以登陆中国。那么,正是商品经济与文人社会均领先全国的南昌,才能以海纳百川的大胸襟,接纳利玛窦,并影响着全国。
与在广东时屡遭侵扰及在南京遭遇驱逐不同,利玛窦并未受到过多的怀疑与上层人士的排拒。居留南昌不久,他花60金币,在知府衙门附近建起了继肇庆、韶州后的第三座天主教堂。同年,又在新建县吴城镇建造了第四座。
出乎意料的顺利,亦得益于总结过往失败后的“南昌试验”。
南昌3年,利玛窦一改以往做法,入乡随俗,尝试着“以耶合儒”、“学术传教”,实现了西方耶稣与东方儒家的首次合流。
刚到南昌时,建安王、乐安王先后相邀,利玛窦即着儒服入宫拜见。而之后出入官宦士林之间,他俱着儒服,用汉礼,仿若汉人。
定居南昌期间,利玛窦修订完成了《天主实义》一书,在书中贬佛、道而借儒宣教。出版中文著作《交友论》,从西方哲学家、宗教领袖著作中,摘录适合中国伦理观的语录,以为论据。与南昌儒学泰斗、白鹿洞书院山长章潢亲密交往,则为他赢得了“西儒”的美名。
而每每拜会官宦贵人时,利玛窦又会捎带上几个地球仪、自鸣钟之类的“洋玩艺”。l596年9月的一天,他还为南昌人准确预报过一次日蚀。正是从利玛窦这里,只知“星分翼轸,地结衡庐”与“天圆地方”的南昌人,万分惊讶地得知,地球竟然是圆的。
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因了以南昌为中心的江西官宦士子们沟通全国的影响力,3年的“南昌试验”中,利玛窦的朋友遍布全国的10个省(当时全国仅有15个省),甚至引起了10多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的关注。
1598年6月25日,在度过3年忙碌而又愉悦的时光后,利玛窦深情作别南昌,再度北上。
据后世学者多方考证,关于利玛窦在南昌的固定住所及传教地,有三个地方值得考虑,即棉花寺,现称棉花市;戊子牌坊,位在现在的百盛购物中心;杏花村,即杏花楼,今俗称水观音亭。图为今日的杏花楼。宗欢摄
三
接下来的故事,已为400年来的中外史家津津乐道。按照在南昌时形成的“学术传教”法,定居北京的利玛窦,成功地向万历皇帝进献了当时的世界地图《坤舆万国全图》、天主经、天主图像,与在翰林院供职的上海人徐光启,合译了西方重要的数学典籍《几何原本》,与工部官员李之藻合译了《同文算指》等重要著作,甚至帮大明造出了火力威猛的“洋炮”。
地非“方”,而为“圆”;中国非天下之“中”,亦比想象中要小得多;高度发达的西方科技,也让向来视其为雕虫小道的知识精英们的心灵频频受伤。
以南昌为新起点,踏着利玛窦的足迹,迄于1775年在华耶稣会被罗马教廷解散,先于晚清“洋务运动”而起的第一轮“西学东渐”,迎来三四百位传教士的前赴后继、七千西书的中国传播,其间给予国人传统心理的颠覆,正如当代思想史学者葛兆光所言——天崩地裂是也!
而当中外学者们重新梳理这一跨越近200年的“西学东渐”史时,每每绕不开南昌这一为西学传播创造“方法论”的城市。法国学者裴化行说道:“南昌及其附近地区……是一处天然适合于可称中国‘人文主义’发育的土壤。”而浙江大学博士生导师肖朗则叹道:“利玛窦在南昌,事实上成为明末清初‘西学东渐’的转折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