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星辰,黑漆漆的森林在周围围成一圈,比尔一个人杵着,他微仰着头的姿势,好像虔诚的祈祷者。
一刻钟之前,他同我们还在一个温暖的屋里,声音轻柔舒缓,有几分可爱也有几分好笑,很难让人看出他巨型的身躯和声音之间有任何关联性。他把灯关了,在黑暗中,在每张幻灯片的间隙,闪烁的光芒印出他的身姿。他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好像指挥家一样调度成娴熟的乐曲,抑扬顿挫的声音会让你怀疑他的共鸣腔到底在他身体哪个部分。
与其说他是个男高音,不如说是女高音,在他日日行走的舞台做例行演出,早已熟能生巧,信心十足。最初可能是普通的演讲,如今早已变成艺术。
此刻,比尔正手拿着镭射灯仰着头对着天顶,整个天空都仿佛是黑板,而镭射灯是教棒,迫不及待地给我们上一堂生动的天文星座课。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星星,无论是在赤道附近的海岛,还是在高山之巅。离开加拿大之后,我同人讲的最多的倒非第二日才终于看到的极光,而是这片美得令人寒毛直竖的星空。
最清晰的是天顶的北斗星,甚至柄上第二颗星旁的那颗伴星也能用肉眼看见,而勺所对着的北极星,在一大堆各式各样的星星中显得更明亮。比尔让我看向左手边,一眼可以看到连成一线的三颗星,这该是猎户座那条漂亮腰带。而从左往右,是金牛,天鹅,然后看上去好像是牛郎和织女。
我并不具备太多有关星星的知识,但那种童年所知所梦的东西,就在猛一个抬头的当口,突如其来地在脑海中冒了出来。
那一天晚上没有极光,但我心满意足。在夜间的林中行走,踩着咔咔作响的雪地,约翰的背影一直在前,嘱咐我们跟上脚步,他详细讲解这片亚寒带森林是如何成为这世上最大的一个肾脏。他无非是想要减轻我们看不到极光的不耐,但在沉寂的森林中,在前一步后一步的脚印中,我们每一个行走者似乎订下了某种盟约,那里隐隐有种狼的精神。就似乎我少时曾为杰克·伦敦的伯克和白牙疯狂。
第二天,我们照样10点就来到郊外观极光的小木屋,照例摆上了咖啡、巧克力粉、奶精,还有可以随时取用的热水。另一旁还有些饼干和蛋糕,有些过甜,但在如许寒夜,稍许甜一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第一天的失败,约翰为今天又费了心思。他教我们学会一个仪式,来自古老的印第安。印第安人相信,能看到极光的人是幸福的。于是,我们面朝东北方,用两个大拇指甲相互摩擦,一边在嘴里发出呼呼的风笛声,虽然不像舞之蹈之般地祈神,但似乎颇有作用。突然之间,我们正前方的树丛背后的光亮不同了,由灰蓝转亮,越来越透绿,四周的光芒也缓慢朝上延伸。约翰比我们兴奋得多,不停大喊come,come。我们也在心中默默地念叨,来了,来了……然而光线却突地沉寂下去,然后又是一个猛冲,又是略沉,突然,透绿的光芒就好像一扇巨大的屏风立在漆黑森林之后,又好像被风吹扬的彩旗,突然在空中硕大起来,我的眼睛险些闭不上。我倘若是个印第安人,便可以幸福无比了。
但我心中还有一丝阴霾:倘若我现在是个印第安人,我便可能焦躁无比。在这座我们看极光的北纬56.6°、西经111.2°的城市麦克默里堡,人类的行动可能为这里的原住民,也为这里的自然带来威胁。
财富和它的副产品
同贾斯珀、班夫、埃德蒙顿、卡尔加里等加拿大艾伯塔省的其他城市相比,麦克默里堡看上去不过是个荒凉小城,这里是艾伯塔省的东北方,也是个矛盾的地方。除了能看到最美的星空、艳丽的极光,它蕴藏的石油可能比沙特还要多。我们沿着城外河岸行走,有人滑雪橇的地方便是著名的阿萨巴斯卡河,油砂的代名词。不久前中石油花了19亿美元买下的阿萨巴斯卡油砂公司的两块油矿,便在附近。
还记得在阿萨巴斯卡河岸,约翰把自己扔在雪地上,手靠着身体,然后缓缓地上下摆动,“Angel”,他说。待他起身,手所在的地方已映出了两扇翅膀。
麦克默里堡是一个日益膨胀的新兴城市。有一条商业街,旁边是居民区,街道近乎平行排列,都与商业街相连,形成的布局很像鱼骨。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否,完全取决于油价。在油价更高时,这里能给石油工人开出大笔薪水,以吸引他们来到这片苦寒之地。在这里的星巴克买一杯咖啡曾经要花 45 分钟,到了晚上,“矿工”和“油罐”等酒吧里总是挤满了人。停车场上停满各种越野车, 投资人、创业家都跑到这里,试图在日益繁荣的油砂工业中分得一杯羹——其实,那也不过是在一年前。如今,这里看起来确实有些没落,我们走进巨大的超级市场,层层叠叠的货架面前没有多少人,因为油价的回落,也因为一年之前爆发的环境危机。
名叫Charles的讲解员一路领着我们参观油砂研究中心,对我们莽撞提出的污染问题,既不害羞,也不回避,只是一再强调着一件事,这片幅员广阔的油砂矿到底能为加拿大带来多少财富,能对我们即将面临的能源危机产生多大帮助。虽然研究中心的电视屏幕上,纪录片中的印第安老人一遍一遍地说着:“如今,水比油更重要。”但发疯似的油价终于超越了开采油砂的巨额成本:这是一般石油开采成本的七倍。但是,油砂矿不仅仅开采成本昂贵,也是最肮脏的油矿。
除了要消耗大量的水之外,紧接而来的问题还有巨大的污水处理成本和难以控制的二氧化碳排放。尽管近年来,石油公司已经在减少开采每桶石油时的污染气体排放量上取得了进展,但有害物质仍然很多,其中就有致癌物苯和铅。加拿大政府要求石油公司恢复因开矿而被破坏的地貌,但实际上,恢复总没有破坏来得快。
而另一方面,埃德蒙顿与卡尔加里也因麦克默里堡的油砂矿而更为富足。艾伯塔省的大笔财富来自这些石油,因此可以不收省税,商品比加拿大其他地方要便宜许多。
但除了这些数据和报道,没有任何一个景象透露出这座城市这个区域面临的问题,它还是一片祥和,白雪皑皑,覆盖了每一处的不宁静,好似天堂。来自伊朗的Garry Berteig夫妇在此地已经待了15年,也并没有打算离开。他们穿着优雅的皮毛大衣,在Sawridge Inn的大堂一侧看画展,神情怡然自得。
我想起,约翰曾讲起他同美洲豹之间的因缘(似乎有某只美洲豹一直在约翰的停留处撒尿以示主权),想起约翰在森林中教我们如何烘烤棉花糖,我当时没能意识到附近可能面临的环境问题。而实际上,在艾伯塔省这个地方,总是不乏美丽的森林。我颤颤悠悠地先把环境问题放下,揣上对能源危机的几分疑惑,继续向前。
森林中的精灵
从埃德蒙顿驱车一路往西,便进入了落基山国家森林公园,它包括贾斯珀国家森林公园和班夫国家森林公园。
国家公园并非没有犯过错误,来自台湾的导游Eddie说,1993年,他们为了驱赶难以驱赶的甲虫,一把火把不该烧的一片森林给烧了;而更早以前,他们曾因狼的生活范围与人类渐渐重合而允许狩猎狼,结果造成大角鹿大量繁殖,并最终造成生态改变。但大部分时候,他们尽可能来维护这座森林公园的宁静,至于公园中那几家费尔蒙酒店,最年轻的也有上百年历史,先占先得,已经成为了这自然的一部分。
在从贾斯珀到路易斯湖的路边的一个湖上(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只有中间一行不知被谁踩出的脚印),eddie建议我们在雪中透透气。
我躺倒在雪地上,突然想到约翰做出来的那个angel,便忍不住也试试。软绵绵的雪让我半个身子落进去,腰间不怎么严实的地方突然一凉,有雪不老实地漏进来。但很快便消失了,这里的雪太干,就好像精灵一样,倏忽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