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许多作家一样,池莉有着复杂的个性。她避世深省,在写作日记里说:“我们应该怎么活着?我们依靠什么活着?寂寞和热闹,辛劳和安逸,贬损与荣耀,它们都依据着什么?它们又在如何左右我们的人生呢?”她精明老到,用词精准,绝不语焉不详,隔着文字,我想象着她的目光:七分犀利,两分嘲弄,还有一分漠然和不屑。
就在不久前,池莉的新作中短篇小说集《她的城》出版,立刻成为媒体与书迷追逐的对象。不管如此高的关注度是源于池莉过去的名望,还是源于新作的精彩,她都不在意,她始终坚持自己的风格,如同她坚持热爱文字般执拗。她相信自己的读者也同她一样固执,一样唾弃“简单、廉价、模糊的花拳绣腿式小说”。池莉说:“我一生只做一件事:写作。正因如此,我很安心,很恬淡,没有任何焦虑……正是因为这样,我的读者才可以勇敢地喜欢自己的作家。”
三个不同时代女人的故事
“我喜欢有水的城市,习惯了武汉。武汉是我观察和体会这个世界的载体。”池莉说,“争取把武汉挖掘得更深,争取让武汉更加迷人,争取让出版社一看到我的作品就不得不拍出最高版税,这就是我的‘城’。”和她以往的大部分作品一样,新作《她的城》,故事依然落脚武汉。
《她的城》讲述了3个不同时代、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武汉女人的故事。命运把曾是军人的百万富翁蜜姐、天真懵懂的逢春以及出身大家的蜜姐的婆婆纠结在一起,当面对感情与世俗、婚姻与道德、痛苦与重生时,她们彼此理解、相互扶持,带着伤疤特有的美丽,在这座城市里继续生活下去。
曾经经历过婚变的池莉坦言,出版这本小说是她当作家以来最紧张的一次。她想要写出女人关系的真相,兴奋得通宵不眠。“我以为女人友情主要是‘爱’,男人友情主要是‘利’。区别就不言而喻了。这个主题本来我想在《她的城》里狠狠写透的,但是写着写着心软了。”
20世纪英国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先锋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曾经对作家有过要求,她说:“每个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的。”池莉称自己符合这一要求,“我就是雌雄同体的作家,天生就是,不是刻意做的。”她写的长篇小说《来来往往》,揭示人和人之间的情感,现实而冷酷,但又不乏结局里对主人公的原谅;她写给女儿的散文《怎么爱你也不够》,温柔又妥帖,怀着悲悯拂去人生泡沫,又保持善意提醒;新书《她的城》读到末尾,像是一只陶器瓶子炸开了口,裂出冷冷寒气,内里却不明所以浮闪出一段明黄色柔软锦缎,像暗夜里的光——这些无一不表现出“雌雄同体”的意味。
纵观池莉从刚涉足文坛的作品,到声名鹊起时的小说、散文、诗歌,再到如今的新作,可以清楚看到她的创作脉络:30岁之前,希望成名,激情四溢,用笔犀利残酷,试图揭示生活,但也不掩饰对现实的模糊认知;30岁—45岁前后,经历生活,有所总结,再经历,再总结,在对周遭的质疑中颠覆人生观并重新解构;45岁以后,更加犀利,然则又多了一丝柔软,愿意过更为避世的生活,静观世界,游走人间,尝试梳理此刻内心的文学,总结人生,回归泥土。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池莉的作品犀利中透着温情,在女性文学圈中傲然而立,甚至让不少男作家都感到巨大的压力。作家余华就坦言:“要努力赶上去,否则就落在人家(池莉)后面了。”作为一个白描生活、关注现实的作家,她丰富着人们对生活的理解,有人甚至曾将她与王朔、贾平凹、余华三人并列为小说界的“四大天王”。
只为文学燃烧
“童年直至少年时代,阅读是我唯一的寄托。我千方百计地看能弄到手的文学书籍,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照明,写诗、写散文、写日记。”1957年出生的池莉,自小想当作家。1972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正如火如荼,这个15岁的女孩,却在深夜写下了狂热的诗句:“我的生命,我的青春,我的微笑,我的梦呓,只为你燃烧,文学!”
池莉的文学之路烙刻着上世纪70年代知青的典型痕迹:1974年高中毕业,下放当知青;1976年就读于武汉冶金医学高等专科学校(现武汉科技大学医学院),1979年到武汉钢铁集团当医生,再到后来参加成人高考进入武汉大学,毕业后当编辑,写作、投稿,为文坛所瞩目,直至任武汉市文联主席。
一个女人追逐文字的一生,大抵能从这些年份里折射出来。但她的文学创作,并非数字可以涵盖。
1982年,25岁的池莉发表了短篇小说《月儿好》,故事动人,文字清淡,充满质朴的乡土气息,立刻被《小说选刊》及国内多种文学杂志登载,并被译成英、法、日等文字介绍到国外。从此池莉一发不可收,作品不断问世。
早期作品《烦恼人生》是基于池莉在武钢当医生时的感受。那几年,普通工人有主人翁的自豪感,也有住不上房子的悲哀;他们厌恶单位的人事矛盾却又深陷其中;他们是已经预感到改革开放来临而躁动不安的群体。一股强烈的创作冲动使池莉在几天之内一气呵成了这部中篇小说。《烦恼人生》先后荣获《小说月报》百花奖、《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等10项奖。
随后的作品《生活秀》、《来来往往》……都是池莉深入武汉吉庆街探寻到的文字生活。那里车水马龙,说唱声、拉琴声不绝于耳。作家用文字刻画地域文化,为武汉增添了独特的魅力,并用具体而逼真的生活细节,落实到每句话每个字,成为一种城市文化的代表精神。
2000年,池莉开始担任武汉市文联主席,承担许多行政事务,但她依然保持创作高产,她说:“我体会到,一个作家,无论在哪里,无论担任什么职务,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拥有个人对于写作的绝对热爱和认真的写作精神。”
2003年,她签约世纪英雄电影投资有限公司,成立“池莉影视工作室”。优秀文学作品如何走向大众?池莉用影视进行了一次尝试。
心里的“三座大山”
2007年,在作品《所以》推出之际,池莉表达了对婚姻的感慨,她说:“尽管经历着种种艰难曲折,但是我很满意我的生活。真诚与两情相悦的爱情,当然还是存在的,只是罕见与少有罢了。”她的结论颇具女性主义色彩:“女性比男性更重视婚姻,这是许多女性婚姻悲剧的根源所在;我希望随着观念的进步,女性更注重自身的尊严和自由。”
池莉有个女儿叫亦池。池莉对女儿的关注度不似其他母亲,她只希望女儿成为一个“身心健康、善于快乐和善于幸福”的人,因为她觉得,“亦池18岁就是成年人了,肯定是由她自己决定以后做什么工作,而不是我。其次,期待她成为什么样的人与让她自由快乐并不矛盾。其三,母亲的期待可以很多,只有孩子自己最知道自己合适做什么,以及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池莉说,旅游、阅读、写作是她心里的“三座大山”。她对这个物质丰沛、精神却贫瘠的世界充满无奈感。她说,唯一的方法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做好自己的人。正如海明威所说,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
已经有十余年时间,池莉不开作品研讨会,不请着名人物作序或写书评,拒绝电视,关闭博客。她在武汉市郊安家落户,种菜,读《金刚经》,喜欢闻浇过大粪的沃土被太阳晒出的气味。但她又说,自己并未蛰伏,一切只因外界太喧闹。
作家的创作源泉到底希冀于丰富的生活,还是天生的悟性?对此,池莉的回答是,任何生活方式都可以成就伟大,也可以成就平庸。如果一个人能越来越懂得感受生活的丰富性,那一定会增加经验与智慧。
所有文字都无法厘清一个作家,结合生活才是真正的自己。但不管怎么说,在人们不断质疑中国无大师,中国作家已死的时候,还原本质,关注当下,才是真正作家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