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的程银香和两个双胞胎儿子挤在不足10平方米的民勤城出租屋里,一张高低床占去了大半,床头和书桌上到处堆满了一摞摞厚厚的学习资料。11月底的一个冬日中午,她捅开铁炉子,开始准备孩子的午饭。
从3个孩子到县城求学开始,这个农村妇女的生活就像一个无休止的摆钟,在土地和县城之间的固定轨迹上来回忙碌,农忙种地,农闲陪孩子读书。
程银香是这个因治沙而著名的西部小城众多的陪读家庭一员。在甘肃民勤,高考被老百姓高度关注,成为民勤年轻一代离开家乡最有力的“跳板”。与它的经济实力和地理位置不相称的是,这个西部农业县却创造出了令人称赞的教育成绩——新千年以来,“每年清华、北大不走空”,3万多名民勤学子通过高考走向全国各地。这里小学、初中入学率达到100%,高中阶段入学率达95%,高等院校综合录取率达90.04%。
生态与教育,是怎样的一对矛盾关系?我们可以忽视,但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被拽入城市化轨道的西部农村教育,越来越走向凋敝,教育资源分配的不公堵塞了农民子弟向上流动的渠道和空间。作为生态脆弱县、财政穷县的甘肃民勤,怎样拆解历史的困局?
当教育专家为中国农村教育忧心忡忡的时候,这座西部农业县的努力,能否成为一个可以复制的样本?
温家宝:“决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
甘肃民勤——从地图上看去,插向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深处的民勤绿洲,恰似一把楔子,紧紧嵌在两大沙漠之间,阻止了两大沙漠的“握手”。民勤,是名副其实的“地理孤岛”。
民勤因“脆弱的生态,治沙的前沿”而进入历史视野,人口仅30余万,因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十多次批示“决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而广为人知。
从新千年以来连续10年的教育丰收正在让这座县城收获“教育名县”的盛誉。历史的自豪感开始出现在所有有关民勤的宣传材料中。史书记载,民勤明清时人才辈出,“贤良接踵,科第蝉联,文运之盛,甲于河西”。因为地理意义上的闭塞孤岛,使得这块拥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土地较少受到了市场经济的冲击,千年文脉因封闭而连绵下来。
46岁的下岗女工赵琴香拖着虚弱的身体给儿子洗完衣服,又开始忙活着砸煤、收拾被褥。现在,儿子是她生活的全部。她是民勤的女儿,远嫁天祝藏族自治县。每次回娘家,关于民勤教育的传奇就会触动她一次。今年,她终于下定决心,将读高一的儿子转到民勤读书,“再苦、再累也要让孩子考上大学”。
为此,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将要支付昂贵的生活成本。“一年要一万多元,紧紧巴巴地供孩子”。
民勤陪读家庭的持续壮大,正在不断抬高县城的租房价格。2010年,一年租金涨了五六十元。赵琴香不得不每天在菜市场精打细算,为了省钱,她至今没回过天祝的家。
类似的故事不胜枚举。故土是难以割舍的脐带,因为繁荣的教育,走出沙漠的民勤人又纷纷将自己的孩子送回家乡,进而获得迁徙的原动力。
据民勤县教育局的粗略统计,从小学到高三,每年近千名学生涌向民勤读书。这直接催生出民勤县城庞大的陪读家庭与由此衍生的陪读经济。时至今日,民勤县城中学的大班额现象非常严重。
民勤,这个地理意义上的孤岛,开始像磁铁一样,强烈吸引着周边地区的学子慕名前来求学。他们来自武威市周边的古浪、天祝等县和省会兰州,甚至远至新疆、内蒙古。
“在民勤县城,城市居民上楼后,平房里住的多是陪读家庭。”一位熟悉民勤教育的人士告诉记者。在这些散落在民勤学校周边的平房院落里,以女性为主体的陪读家长和他们的孩子用日复一日的付出构筑着他们的人生梦想,卑微而又强烈。
在陪读家长眼中,用几年的艰辛换取孩子的幸福一生,这笔投资再划算不过。优质的民勤教育是这笔投资获取成功的关键。
民勤民间流传一句话:“千方百计上高中,千方百计上一中。”能进民勤一中,就意味着一只脚迈进了大学校门。只要考入全年级前5名,就有希望跨进了清华、北大的校门。
实际上,在武威市下设的三县一区,民勤教育已稳稳地占据“半壁江山”——该县的人口是武威市的1/7,但每年考上大学的学生数量却接近1/3。不仅如此,近年来,民勤县高考综合录取率、重点录取率均高于武威市乃至甘肃省的平均水平。
民勤县打响两场“阻击战” 挽留好老师好学生
当前的中国农村教育处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江苏如东、湖北黄冈、甘肃会宁在农村教育辉煌时代曾被人称为中国基础教育的“三驾马车”,伴随着城乡二元体制下的地区间差异的加剧、户籍制度和人才流动的逐步松绑,这些“神话的缔造者”纷纷离去,神话也开始步步破灭。
民勤也并不例外。关于教师流失的惨痛记忆也曾经困扰过民勤教育。数据显示,从2000年至2004年4年间,仅民勤一中,流失教师36名。而这些老师往往是“高职称、高学历、学科带头人”。
这仅是民勤教师流失的一个缩影。伴随着师资流失的是生源流失。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民勤县最优秀的学生纷纷到武威市读高中。
对民勤教育来说,这类似于“沙进人退”还是“人退沙进”的斗争。要守住阵地,就必须留住一流的师资,只有留住好老师,才能留住好学生。
更重要的是,对于这个生态县来说,移民迫在眉睫。有人做过计算,以目前民勤脆弱的生态,起码要移民15万,才能勉强达到环境承载能力。教育移民在民勤县便有了某种现实意义。
来自民勤县水务局的数据表明,民勤县每个农业人口每年的用水量为1056立方米,以此为基准,恢复高考以来,通过教育移民,民勤县每年至少节约生态用水5000万立方米。21世纪开始的第一个10年,民勤县每年高考录取人数大约在5000人左右,其中大部分为农村学生,按照80%的农村籍学生计算,民勤高考输出人口每年可节约生态用水440万立方米。这相当于亚洲最大沙漠水库——红崖山水库二十分之一的水量。
由是,民勤县教育系统打响了两场“阻击战”——挽留优秀老师,进而留住优秀生源。
刚开始,并没有太好的办法。诸如外流教师必须上缴进修费、培养费的“土办法”并没起到良效。为此,民勤县专门设立了“教育教学突出贡献奖”,重奖教师,获得这项奖励的教师每年额外拿到5000元。据透露,民勤县还在谋划继续扩大这个奖项的奖励范围,每年将重奖100名老师。
“其实并不是看重钱多少。这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压力。”赵明发说。他是民勤一中的语文老师,连续3年捧得该项奖励。他回忆说,每年这个奖都要在县政府礼堂颁发,县四大班子集体出席,获奖者还将佩戴大红花。正是这些看上去并不时髦的做法,给师者以尊严与成就感,营造出了尊师重教的良好社会氛围。
对教师的崇敬和感激在民间更加“登峰造极”。每年高考录取结束,教师收到谢师宴的邀请络绎不绝。为此,县教育局不得不出面制止这种风气。收到邀请的老师经常只能“派代表参加”。
民勤一中校长李忠民介绍说,从2006年至今,该校的教师流动数量已降至个位数。目前,师资和优秀生源流失的局面已经得到根本遏制。
在民勤一中最新的一本关于学校介绍的画册中,李忠民自信地将民勤一中名师们的照片和事迹编写了进去。而在过去,李校长坦言,“不敢往上放,怕外地学校照单子挖人”。
身为县教育局局长的马继杰也一度感到困惑。一方面,优质的民勤教育向外源源不断地输出了优秀的学生,而另一方面,回到家乡的优秀学子越来越少,民勤教育也面临着人才断层的隐忧。
“只有通过教师培训,缓解并解决这个问题。”马继杰说。据他介绍,该局提出“三年胜任熟练、六年力争骨干、九年成为学科带头人”的目标,实施了“青蓝工程”、“名师工程”,以促进教师的快速成长、成熟。
民勤教育:地方政府打造优质教育
“要不是国家的政策好,我的娃肯定上不起学。”程银香说。超负荷的劳动让这个50岁的农村妇女看上去非常苍老。
她的家,离腾格里沙漠边缘不足20公里,所有的经济来源依赖20亩土地。她种棉花、茴香、西瓜,换取3个孩子的学费。收成好的年景,这个家庭可以有五六万元的收入。不幸的是,今年7月,丈夫遭遇的一场车祸让原本紧困的家庭经济更加捉襟见肘。
不过,家庭的变故并没有让悲观情绪蔓延。读高二的儿子田开文正在冲刺清华大学,那是他的梦想。自信写在他的脸上,这种自信的源泉来源于他的学长们。在他就读的民勤一中,曾经诞生过清华“姊妹花”和北大“姐妹花”的传奇。这些励志故事传达着一个信息:偏僻闭塞的沙乡民勤与中国一流高等学府之间的距离,其实并不遥远,我可以做到,你也可以。
成绩位列全年级第二的田开文是宏志班的学生——他不仅不交一分钱学费,每月还有200元的生活补助。此外,田开文兄弟俩还被纳入贫困生补助范围,每学期每人发放生活补助1000元。
“在民勤,学校绝不会耽误一个好学生,学生更不会因家庭经济困难而辍学。”马继杰局长说。
这位教育局长的底气来源于完备的贫困学生资助体系。教育的核心是投入,民勤县政府积极承担了这项职责。2006年,民勤县设立“县长教育基金”,用于纾解贫困学生的上学难题。截至目前,该基金已募集资金538万元,发放奖励和救助金412万元,5500余位贫困大中小学生和教师从中受益。
“兴水治沙办教育”业已成为这个西部县城的共识。采访中,记者了解到,该县的腾格里酒厂每卖出一瓶酒,便从中拿出0.2元钱捐献给“县长教育基金”。另外,只要是吃财政的人员,每月每人从工资中贡献出1元钱汇入该基金。
教育立县几乎是许多西部县城的梦想,在缺乏资源、交通闭塞的广袤西部农村,教育寄托着这些地区的希望。
在民勤,这一点至少从县级公共财政的使用去向上有迹可循。近年来,民勤县在县级财政困难紧张的情况下,教育财政拨款每年都要高于财政经常性收入的增长。2006年至2009年,民勤县教育经费达到了 13243万元、15232万元、20075万元、21892万元,分别占全县当年国民生产总值的5.74%、5.74%、6.97%、7.90%。
耐人寻味的是,这样一个财政穷县,作出了一件“出格”的决定。占地180亩的民勤县园艺场是开发商眼中的“风水宝地”,如果出让这块土地,县财政至少可以收益1亿元。这对于受穷财政困扰的西部县份来说,绝对是一个充满诱惑的数字。但民勤县政府最终决定,将该土地作为新一轮学校布局调整的建设用地。
未来3年,这里将建成一所标准化的寄宿制初中和幼儿园。届时,民勤县城内完全可以容纳所有的初中生就读,乡镇的农村中学撤并顺利提上议事日程,所有的民勤学生享受到同等优质的教育资源成为可能。
“这不是政绩,但这是最大的政绩。”中共民勤县委书记卢小亨说。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因为在县长任期内大兴教育,在民间被冠以“教育县长”的名头。
而在西部大多数地区,经济贫困与教育落后并存,贫困的地方经济成为发展教育的最大掣肘。
“民勤生态环境薄弱,老百姓一定要让下一代孩子走出民勤。”校长许少英说。他这样阐释民勤生态与教育之间的关系:“恶劣生态下的绿色教育生态。”
“现在,农民种地控制,水也控制。民勤也没有其他产业,除了打工,再没有出路,孩子们只能向外发展。”36岁的陪读家长刘淑霞的两个孩子,就读于县城的北街小学。
这几乎是民勤家长们共同的心愿。在民勤县教育局局长马继杰看来,做工(务工)——挣钱——供孩子外出上大学,已经成为民勤老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的传统。他算了一笔账,近年来,每年将近有5000名民勤学子考入大学,按每生每年1万元计算,整个民勤县每年用于高等教育的家庭投资超过两亿元。
与西部大部分财政穷县类似,农村教育的绝大部分成本由农民买单。不过,由于政府重视投入,优质的教育资源在偏僻的地理孤岛成为一种可能,优良的教育质量又大大强化了农民送孩子上学的意愿。换句话说,较高质量的教育,可以为孩子争取一个较高收益的未来,教育投资才可能成为农民现实的选择。
记者以“高考状元县”甘肃会宁为参照系比照发现,由于独特的光照和土壤环境,老百姓多种植经济作物,农民收入水平普遍高于会宁。这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教育投资失败带来的风险。2009年,民勤农民年纯收入达到4600元以上,远远高于会宁农民的2135元。
衡量一个地区的教育水平和教育机制,不仅要看它培养了多少拔尖的人才,或许还要看它多大程度上促进了社会的平等和正义。从这个意义上说,民勤教育成功突围的启示或许在于,地域之间、阶层之间的教育差距或许是不可避免的,但努力办教育是地方政府无可推卸的责任。教育作为促进社会流动、地域平衡的一种重要机制——让出身底层、偏僻西部的孩子,可以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从而缩小这种阶层的、地域的差距——毋庸置疑,这项机制活力的实现,有赖于地方政府打造出优质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