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上海,上海—巴塞罗那,巴塞罗那—上海……今年9月,佩德罗·雷诺第三次往返于两座城市之间。下了飞机,他常见的状态是:一头扎进在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的办公室。
“别看都65岁了,每次十多小时的长途飞行,几乎都不倒时差。”中欧的员工袁梅为雷诺充沛的精力感到惊讶。
雷诺,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下简称“中欧”)的院长,创始人之一。这位面目慈祥的长者,也是享誉世界的学者——曾在哈佛、密歇根等多所大学任教,在全球各地创办多所商学院,担任国际管理学会会长多年。
“萨缪尔森是我很好的朋友,曾在我家吃过饭。还有彼得·德鲁克,和我也很熟。”雷诺说。
从1984年开始,在这位老人和一帮同事的努力下,中欧以借来的教室起步。根据英国《金融时报》全球商学院排名,2009年,中欧 MBA 课程升至世界第八,悄然坐上亚洲商学院头把交椅。
“这是团队的功劳,不能算在我一个人的头上。”雷诺说,“我只是在做我喜欢的事。”
“这个危险的国家”
在中欧一楼的大厅里,摆放着十几张材质上乘的西班牙进口木桌,为学员的学习与交流提供便利。甚少有人知道,这些桌椅,都是雷诺亲自拉来的“赞助”,“从西班牙空运而来”;还有电梯,雷诺曾亲自跑到一家瑞士电梯公司,软磨硬泡,让对方捐了两部;教室的窗户,是西门子在法国的一个生产商,免费给中欧打造的……
在雷诺的努力下,中欧的很多设施都没花钱。“我不认为这是在求人,因为这对他们(赞助企业)有帮助。”雷诺说,由于企业捐赠,中欧可以降低学员学费,而且,学生们会记得这些企业。
多年来,仅雷诺一人,就为中欧拉来超过1亿元的赞助。但是,作为校长的他,在中欧工作了二十多年,没领取过一分钱工资。“连往返中国和西班牙的机票,都是他自掏腰包。”
当然,雷诺并不是一个活雷锋,他的收入来源是:风险投资公司、企业咨询、公司董事,还有教书。并且,他不觉得在中欧义务工作有什么特别——“我喜欢这么干。”当年,他的一位哈佛老师也这么干过,他“只是学习而已”——“最初的动机,就是当时发现中国缺乏工商管理的人才。”
那是1984年,第一次来到北京的雷诺,看到了经济即将起飞的中国以及改革开放的潜力,他想,这应该是一个需要专门商学院的地方。在雷诺等人的热心操办下,国家经委与欧共体共同创办了中国-欧洲共同体管理项目(1989年更名为中国-欧洲共同体管理中心)。
欧盟给予的资金十分有限,中国政府借了一栋楼供管理中心使用,“每天走进这栋楼的时候,都会担心这楼是否会突然塌掉。”
“当时,很多外国人都不了解中国,认为这是个危险的国家。但当你来到中国之后,和中国的政府、学生交流,你可以意识到,中国其实也想要追求繁荣,可那个时候很多国家并不知道这一点。”
一开始,中欧的项目很小——彼时的中国,甚少有人知道MBA为何物,师资当然匮乏,第一年,不得已,雷诺只好让自己的教授朋友临时“客串”教师。“谁能想到中国能发展到今天的样子呢?”雷诺说。
“我猜测他是男孩”
现在,65岁的雷诺在中欧讲授创业学,他对学员的要求是:自己启动一个商业项目,“不一定要真正办起来,但是你必须清楚其中的每一个步骤”。而他自己,已经创建了4个风险投资公司——帮助创业者创办了20多家企业,最大的一个,在西班牙已经雇佣了超过1000名员工。
“我帮助别人去创业。”雷诺说,他在中欧也有一个风险投资公司,1000万欧元的规模,如果有中欧学员想创业来找他,“商业计划通过评审后,一般每个项目会给30万欧元左右的资助。”
作为全球范围内最早一批研究“创业学”并身体力行的学者,雷诺的经历,也充满了创业色彩。
早年,出自西班牙平民家庭的雷诺,住在巴塞罗那的贫民窟,他家附近有个火车站,过往的都是拉煤车,还有很多专门产煤的工厂。“那个地方到处都是烟,天都是黑的,每个煤矿工人都穿着制服,下班骑自行车回家。”
若干年后,当雷诺第一次来到中国的时候,感觉北京和童年的巴塞罗那“完全一样”,这让他“很有亲近感”。
这个贫民窟中长大的少年,对红色中国充满了好奇——西班牙政府要求所有国民断绝与共产主义世界的联系,带着一股逆反情绪,雷诺通过“地下手段”弄来一本法语版的《毛泽东参考》,津津有味读了起来。
“你不能阻止人们去学习。”他说,“如果当时被政府发现了,我肯定要去坐牢的。但是,现在,你知道,一切都放开了。”
到哈佛攻读博士时,“拖家带口”的雷诺,还是生活拮据——毕业前夕,为了提前订便宜的机票,他甚至猜测尚未分娩的孩子性别。
“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我们无法判断快出生的那个孩子是男是女,但又必须替这个孩子订机票。不定名字就没法给这个孩子订机票了。”
雷诺说,他“冒险”猜测自己的这第三个孩子是男孩,并为尚未出世的“儿子”起了名字,然后,才订了机票。
“每个人都对社会负有责任,而不仅仅是纳税。”雷诺说。
当年,哈佛商学院有一位教授,热衷于在世界各地创办商学院,且不求回报,这给了他重大影响。因为,随着商业世界发展、全球化企业出现,战争终将变得没有意义乃至消除。
“感谢中国的帮助”
作为一名讲授创业学的教授,出身于哈佛商学院的雷诺,将在中国办中欧也当做了自己的一次创业,不仅为其制定详细发展规划,甚至连MBA和EMBA的具体实施方案,“都展示给上海市长看过”。
那是中欧项目成立十年的时候,在北京惨淡办学的团队,从北京迁至上海,雷诺记得,开学时,全校只有30名MBA学员,“校园没建好,只好借上海交通大学的教室,作为临时教学场所。”
如今,中欧仅上海校区,就在60亩校园的基础上,又扩建了3.6万平方米的建筑。2010年4月,占地3.3公顷的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北京新校区,已经落成并将投入使用,这让雷诺很开心。
“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你都要意识到自己的潜力。即使当时只有那么小的规模,但我仍然认为中欧会有很大的潜力,最后,我们做到了。”
雷诺说,当他请贝聿铭建筑师事务所来设计校园时,“很多人不相信,会办成这么大吗?”
实际情况是,1994年至今,中欧已培养MBA和EMBA毕业生近10000名,培训经理人80000多人次。
而且,中欧已经开始走出中国——2009年,其在非洲加纳创办EMBA项目。在一次晚宴上,一位班委会主席发言说“我们要非常感谢中国对我们的帮助”,这是雷诺生平第一次在国际公开场合听到一群人表达对中国的感谢。
“非常开心。”雷诺说,“以前,在欧洲的商学院,大家常说的是,‘我们要感谢美国’,很多欧洲的商学院,都是在美国帮助下建立的。现在,中国开始在非洲这么做了,中欧起了个头。”
每年中欧学员的毕业,也是雷诺感到开心的时候。“在这里能看到的学生们的激情,是在美国和欧洲的商学院看不到的。”他认为这一点也是中国当下快速发展的原因之一,“现在美国和欧洲的经济发展趋于平缓,原因在于人们的激情大不如前了。”
“如果说,我们中欧在全球有什么优势的话,我认为,就是在正确的地方——中国、在正确的时间段内——经济高速发展的年代,做了中欧国际工商学院这个事情。”采访的最后,雷诺说。
记者:我们知道,你身上有很多头衔,你现在主要从事哪些工作,如何分配自己的精力?
佩德罗·雷诺:作为一名教授,我有25%的时间是用来教书,作为中欧的院长和哈佛商学院的执行董事,我有50%的时间花在管理上,在剩下的时间里,我还担任其他一些公司的董事,然后,还会写一些文章和书。
基本上,在坐飞机的时候,你才有时间用来写东西。
记者:从1994年至今,中欧已经发展成世界一流的商学院,你认为这里面的原因何在?与哈佛商学院等名校还有距离吗?
佩德罗·雷诺:哈佛商学院始终是商学院的老大,我们只能尽量拉近与它的距离。如果说,我们中欧在全球有什么优势的话,我认为,就是在正确的地方——中国,在正确的时间段内——经济高速发展的年代,做了中欧国际工商学院这个事情。
我相信,中欧在今天取得如此成就,原因就是“创业精神”。在欧洲或美国的商学院同行还在等待命令、重复工作流程时,我们的员工已经卷起袖口、大刀阔斧地在干了。我们这个团队,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团队相比,都不逊色,这是中欧发展的引擎。
我发现自己总是下意识地在会议和活动之间飞速穿梭,而不是闲庭信步。“Running”(奔跑)是中欧的常态。做任何一件事情,总会遇到很多问题,我唯一不担心的,就是中欧内部没有问题。
记者:有人曾将你比作新时期的传教士,你认同吗?
佩德罗·雷诺:我不是,因为,传教士主要靠说,我不喜欢说,我喜欢做事情。
金钱始终是非常有限的,带给你的满足感也是有限的,我们每个人都有退休的那一天,但对社会的贡献才更使你感到满足。
记者:我们看到,2005年,你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预计未来十年内一定会有中国的汽车企业去并购国外企业。巧合的是,现在吉利刚好收购了沃尔沃,请问你的洞见从何而来?
佩德罗·雷诺:中国企业肯定会去收购的。有两个原因:一是,现在如果想成为一个业内领先的企业,你首先就必须全球化。中国的市场是足够大的,在中国当然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但是如果你不能成为一个全球性的企业,那么这个企业就是不完整的。
美国的企业是在上世纪60年代意识到这一点的,欧洲企业是70年代认识到这一点的,日本企业是80年代意识到的,中国企业很快也将意识到这一点。而且,其中有一些中国企业已经意识到,如果不进行对外收购,就不会有一个清晰的未来。同样地,如果南美洲和非洲的企业不这样做,他们也不可能成为全球领先的公司。
你可以看到中国的一些银行在伦敦开办分行,中国的通讯公司在欧洲有业务,美国和欧洲也有中国的制造业。刚开始可能这些行为是低层面或者小规模的,但是这十年你会看到规模会越来越大。
记者:以前中国企业的收购都很艰难,比如联想收购IBM,TCL收购汤姆逊,为什么中国企业的收购至今成功的案例不多?
佩德罗·雷诺:就你刚才提到的这两个例子来说,虽然不是说很成功,但也不能算失败。
而且我们总是有一种倾向,就是老盯着这两个例子,可能有一些其他的例子就没有太多谈论,比如华为在海外就拓展得很不错,包括联想今年也克服了很多困难。另外有一些公司他们可能也有收购行为,但是由于他们行事比较低调,比如收购的结果比较好,但也没有太多的宣传,所以你并不知道。
我觉得吉利收购沃尔沃会成功的。
记者:为什么?
佩德罗·雷诺:首先我个人很钦佩李书福,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管理者。他在企业里创建了一支非常好的管理团队。他非常重视人才的教育,他在企业内部办了吉利大学,培养技术人才。而且他一直很重视出口,把车出口到不同的国家。在他的战略里一直强调吉利要成为一家全球性的企业。
沃尔沃是一个名声非常好的品牌,是一家质量很好的公司,之所以有困境也是由于管理不当。有了好的管理之后,它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好的资产,不管是在中国、美国还是在欧洲,你都可以从这个资产中得到很多。
记者:沃尔沃是个高端品牌,吉利在中国也只是个低端品牌,这其中的差距是非常大的。
佩德罗·雷诺:不能说中国的产品质量不好,只是有时候达不到欧洲或者美国的标准。
而我们应该从根本上考虑一下,这些标准达不到,是不是有些标准本身就是不必要的?在谈到车的时候,总是不断地给它设立新的标准,然后强制这些车去满足某一个新的标准,但是这些新的标准真的就让车变得更加安全了吗?
就吉利来说,很多的中国老百姓都想买车,其中很多人都是买第一辆车,他们的选择要么是等很多年然后买一辆质量很好的车,要么就是买一辆便宜的,质量还说得过去的车。(记者:陈磊 实习记者:柯文浩)